生命之轻与死亡是如此之近

逍遥右脑  2016-04-03 09:53

        新闻媒体报道说:又一煤矿出事了,四十多人埋在井下,一个人也没救出来。儿子问我:“爸爸,煤矿是什么样子?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跑不出来呀?”        是啊,煤矿是什么样子?我都二十多年没下过矿井了,也不知道现在的矿井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那时候,我读高二。暑假期间,要自己去挣学费。别人说,下煤矿挖煤最挣钱,一天可以挣到二十到三十块。(注:当时一个壮男劳力的日工资为五块。)于是,我拎了两瓶酒,求熟人把自己也带去。熟人很干脆,第二天便带我去了。        带了一床破被子,一本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两套衣服。坐了大约七个小时的车,就到了。熟人笑嘻嘻地递了一包烟给了煤矿里的大队长,然后,引荐了我。大队长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说:“书生,这个活你可能做不来,太苦了!”熟人忙说:“他在家什么活儿都干过,肯定行!而且只干一个暑假,挣点学费。我们这些人的娃儿都苦呀!”大队长便同意了,拿来了一份合约,要我签字。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份生死合约。意思是:我自愿在煤矿里干活,如果出事,伤了、残废或者死了,一切后果均由自己负责,与煤矿老板无关等等。我看后迟疑了,熟人便说:“没事地,我都干了两年了,还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该死地鸡巴鸟朝天,呆在家里也一样生老病死。”我听了,便签了合约。        下井挖煤,要先下两千四百多级台阶,到主坑道,四通八达的主坑道里都铺设着钢轨。沿着主坑道的钢轨走了大约两百多米,就是辅坑道了,辅坑道比主坑道高,煤就是从辅坑道里面拉出来的。挖煤的基本单位是班,一个班一般是八个到九个人。班长主要负责定点爆破作业,他根据煤层的厚度确定炮眼的位置,然后用风钻钻眼,装上电雷&管,用电线接出来,在坑道口一接通电源,里面就爆炸了,一大团煤层就这样被炸开了。然后,其他的人就钻了进去,用铲子把煤铲到竹篓子里。一篓煤大概两百斤左右,篓子下面是木板,用绳子连接着。篓子里的煤装满后,就由一个人把绳子套在肩上,拉了出来,拉到主坑道口,倒进坑道口边上停放着的土火车里。铲煤的要负责打桩,以免塌方。拉煤的最苦,要手和脚同时用力,象牛一样的。有一首民谣是这样说的:“四手四脚爬,背后拖篓儿。不是狗娘养,怎也长尾巴?”        由于我是文弱书生,(备注:他们这样说的。)特殊照顾我,让我负责赶火车。把装满了煤的土火车沿着铁轨推到出口吊车处,用吊车的挂钩挂好土火车,按响电铃。井上的人就开动吊车,吊了上去。他们倒掉煤之后,会放一张卡片在火车里,再放下来。我把卡片拿出来后,(一张卡片就能领十五元工资,大概每个人可以分到两块。)再把空车推回辅道口。        由于没有经验,第一次赶火车我就在岔道口同别人错车时,脱轨了。一车煤,两千多斤,加上车皮,足有三千斤左右。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它还是一点也不动,我急得哭了起来。后来,后面赶车的人过来帮忙,才重新挪上轨道。再后来,我就慢慢习惯了。每一个工种,六天一轮换。除了班长的工作以外,其他的几个工种我都做过了,也还算是习惯。只是劳动强度太大了,刚开始还感觉到累,后来连累都感觉不到了,只是感觉到很饿。每顿三大碗饭吃完,一下井就又饿了。由于要攒学费,我也不敢放开肚皮吃。        半个月后,就出事了。那天刚放完炮,里面的毒气烟雾还没有完全散开,我就和另外一个人冲进去铲煤了。铲着铲着,我就感觉心口好闷好闷,喘不出气来,然后大脑一片空白,就倒下去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在主坑道口了,旁边的人轻描淡写地说:你被那些烟熏中毒了。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件事情,我肯定要在那里做完两个月的假期。那天,上下午四点钟的班,我午夜十二点钟才下班。一下班,工友们都冲过去抢饭吃去了。我还是学生,嘴里、耳朵了全是煤灰,无论如何也是吃不下饭的。我每次都是先洗澡嗽口,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了才会去吃饭。推开浴室的门,里面空荡荡,静悄悄的,一个五瓦的电灯泡发出一点微弱的黄光。我走了进去,脱了衣服就洗澡,穿回衣服时,才发现浴室门后面的角落里搁了两块门板,有两个人并排躺在那里,我走近一看,满脸血污,妈呀,是死人!我扭头就跑。        出来后,别人告诉我,是另一个坑道的两个工友。由于炸煤后,打桩太少,岩层把桩压断,塌死了。刚挖出来,就摆放在浴室里,准备吃完饭再去洗澡净身的,谁知道我就闯进去洗澡了。        我见过塌方,那天,也是我和另一个工友铲煤。铲着铲着班长就喊:“塌方了,快跑!”那个工友把铲子丢了,拉着我就跑。我们连滚带爬刚钻出辅坑道,轰的一声,整个辅坑道就被塌的严严实实的。但那次没死人,甚至连皮都没蹭破一块。这一次却是人间惨剧,结局就摆放在浴室里,让我独自面对。        第二天我没上班。那时,我十五岁的生日刚过去一个多月。第一次看到死亡是如此地简单,离自己是如此之近。我一个人坐在煤矿旁边山岗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我想,我还只有十五岁,我还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要找一个喜欢的女孩子,疼她爱她一辈子。我还要一个儿子,我会爱他不让他重走我走过的路,我还要做很多很多的事情,让别人能够记住我的好来。为什么有的人生下来就很值钱,而我们的命就只值两千块?不,我此生的价值应当远远不止两千块。(备注:煤矿里每死一个人,补贴两千元的丧葬费用。)        大哭了一场之后,我认真地为自己做出了决定。然后,平生第一次走进了录像厅,看了一整天的录像。        第四天,我背着破被子离开了矿井。一年之后,高中毕业了,我没有继续读书,在家里呆了半年之后,离家出走了。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去社会上闯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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