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右脑 2014-08-12 13:40
在旧书铺里买回来维尼的《诗人日记》,信手打开,就看见有趣的一条。他说,在法语里,“喜乐”一词是“好”和“钟点”两字拼成,可见好事只是个把钟头的玩意儿!联想到我们中国话的说法,也同样的象征深长,譬如“快活”或“快乐”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乐事的飘忽难留极明白地唆使出来。所以我们又感慨地说:“欢娱嫌夜短!”因为人在兴奋的时候,活得太快,一到困苦无聊,便愈认为日脚像跛了似的,走得特殊慢。德语中“沉闷”一词,据字面上直译,就是“长时间”的意思。《西纪行》里小猴子对孙行者说:“天上一日,下界一年。”这种神话,确实反应着人类的心理。天上比世间舒服欢喜,所以神仙活得快,人间一年在天上只当一日过。以此类推,地狱里比人间更疼痛,日子一定更加难度,段成式的《酉阳杂俎》里就说:“鬼言三年,人间一日。”嫌人生急促的人,真是最“快活”的人;反过来说,真快活的人,不论活到多少岁逝世,只能算是短命夭折。所以,做仙人也并不值得,在凡间已经活了30年的人,在天上仍是个初满月的小孩。
“永远快乐”这句话,岂但渺茫得不能实现,并且荒诞得不能成破。快乐毫不会永恒,我们说永远快活,正似乎说四方的圆形、静止的动作一样自圆其说。在愉快的时候,咱们空对瞬息即逝的时光喊着说:“勾留一会儿吧!你太美了!”那有什么用!你要永远,你该向苦楚里去找。不讲别的,只有一个失眠的晚上,或者有约不来的下战书,或者一课烦闷的听讲———这很多,比所有宗教信奉更有效率,能使你尝到什么叫做“长生”的味道。人生的刺,就在这里,迷恋着不肯快走,偏是你所不留恋的货色。
快乐在人生里,比如勾引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导狗赛跑的电兔子。多少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我们愿望它来,希望它留,盼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全部人类尽力的历史。在我们追乞降等待的时候,性命又人不知鬼不觉地偷度过去。兴许我们只是时间花费的筹码,活了一世不外是为那一世的岁月充任殉葬品,基本不会享受到快乐。然而我们到死也不清楚是上了当,我们还幻想着死后有个天堂,在那里———我们终于享受到永远的快乐。你看,快乐的引诱,不仅像电兔子和方糖,使我们忍耐了人生,而且恍如钓钩上的鱼饵,竟使我们情愿去死。这样说来,人生虽痛苦,却不达观,因为它终抱着快乐的生机;当初的账,我们预付了未来去付。为了快活,我们甚至乐意慢死。
小孩子初生下来,吃饱了奶就乖乖地睡,并不晓得什么是快活,固然他身材感到舒畅。缘故是小孩子的精力跟精神还不分化,只是混沌的星云状况。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倘若你感到快乐,并非全由于澡洗得清洁、花开得好,或者菜合你的口味,重要是因为你心无挂碍,轻松的灵魂能够专一肉体的感觉,来观赏、来鉴定。要是你精神不畅快,?励志,像将告别时的筵席,随它怎么烹调得好,吃来只是土气味、泥滋味。那时刻的灵魂,好像害病的眼怕见阳光,撕去皮的伤口接触空气,虽然空气和阳光都是好东西。快乐时的你,必定心无愧怍。
发明了快乐由精神来决议,人类文明又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