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右脑 2017-10-23 09:05
文/朱慧彬 字数:2680字
父亲是个哑巴。他平生用来说话与谋生的工具便是那把生了铵的“唢呐”(一种铜乐器,专为做红白喜事的一家奏乐),所以在那个人分九等的年代,父亲在 “哑巴”的外号上又被冠以了 “吹鼓手”头衔。
父亲自小祖父就去世了,他没上过学堂,也不识字,却弄懂了“唢呐”有几个洞孔,什么洞孔发什么音,这恐怕是父亲平生最得意的事。父亲是如何弄到那把铜唢呐,又是如何用那把唢呐表达他内心深处的爱意,并吹着唢呐迎回母亲的,我无从得知。打我记事起,父亲已是一名翻山越岭,走村窜乡的手艺人(俗称“赶酒”)。父亲很爱那把唢呐,时常在母亲挑着煤油灯做着针线活的深夜里,他便拿出那吃饭的家伙,用破布蘸了少许菜油一遍遍擦试。
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父亲总似乎第一个知晓。然后便对母亲撩下一句话,匆匆地去“赶酒”。他给我的感觉跟“乞丐”讨生活没什么分别。我四五岁的时候,因为有了弟妹,母亲没法照顾我,我便常跟在父亲的身后,走到哪家,吃到哪家。父亲有位与他年纪相仿的“搭挡”,两人进了东家门,行了礼后,便在东家门前摆放的小木桌前并排坐下,奏起乐来。我是“吹鼓手”的儿子,自然没人来招呼我,父亲便让我到邻家去玩。唢呐声一高一低响起来的时候,父亲的肚皮与左右脸颊便像气球一样膨涨起来,腮帮子红红一直到耳根、脖颈。仿佛卯足了劲憋出来的,常常让我心生恐惧。碰上东家做丧事,父亲的表情与唢呐声一样非常悲凉,与悲凉的唢呐声交合在一起的是东家亲属的哭丧声。乡下人做丧事,唢呐声从早吹到晚不停歇,傍晚时分才把亲人送上“山”,入土为安。那个时候,唢呐声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送葬队伍举着灵杖一个接一个在野外的山林中跟随着引路的唢呐声缓缓而行,哭声在野外扩散,消止。唯一能表达举丧人家深悲剧痛、缅怀哀思的便是那拖着长长的调子,呜呜高扬的唢呐声。据说父亲的呐唢声是方圆几里唯一能传到山外的,足见父亲功底的深厚。入夜,父亲打着手势,安慰东家一番,然后摸几里山路回家。东家时常会把一两包烟和一两筒筒子面放进父亲背唢呐的背袋里,那便是父亲的工钱,父亲从来不嫌少,一再表示谢意。父亲那姿态,常让我觉得不值。
我到底是喜欢跟父亲一起去赶喜酒,这倒不是能多捞点糖果、点心之类的油水。毕竟,悲伤的场面风见多了,悲调听多了常做恶梦。所以当父亲急促而略带滑稽的唢呐声是从指间流泻出来,整个场面是热闹的。碰上谁家娶媳妇,父亲便会缠住新娘不放,手指握着唢呐不断地在跳跃,脑袋与腰杆儿如蛇形般剧烈地摇摆,眉毛、眼睛都在动,神采飞扬,一定要讨足了新郎倌或东家的喜钱。那是我看到的最无赖即而又最风光的哑巴父亲。其实说是喜钱,赏给吹鼓手的自然不会多,不过是几张五角或一元的零票。但父亲都会如数交给母亲保管。那样的晚上父亲是喜悦的,满脸的酒气,跟母亲比划着将来要吹着唢呐送我上城里的大学,父亲屈辱了一生,总想让我为他争个脸。
父亲的梦很快就破灭了。文革的火种烧遍大江南北时,我们那落后的村落里也想赶赶时髦。可我们村里家家都穷,找不到类似“走资派”的人物。可没革命的对象怎么行呢?结果父亲的那把偶或能换来点物什的唢呐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父亲自然遭了秧。父亲戴着高帽子在村里搭起的那土台上木然地立着,似乎根本不懂得发生了什么事。村里的民兵连长走上台指挥村里人往父亲身上扔石块。母亲闻讯冲上台推开民兵连长,用身体护住父亲。在村里一向忠厚颇有贤淑之名的母亲的这一举动震住了台下的村民。母亲抱着被石块砸破了头的哑巴父亲指着台下的村民说:大家都是乡里乡亲,你们摸摸良心,谁家儿子结婚、闺女出阁、谁家没了老子,死了亲娘没找过我男人?你们尽然狠心期侮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台下村民们都低下了头。那段时间,母亲把父亲关在屋里门,自己守在大门口,总算让父亲躲过一劫。
父亲保住了命,但那把跟随了他几十年的唢呐却充了公。父亲没了唢呐,风光不再,仿佛他整个生命便失去了意义。他终日木讷地坐着,在那种不出庄稼的土地上,父亲不知自己还能干什么。他一天天迅速地衰老下去,家庭经济也一日不如一日。春天来的时候,母亲拉着父亲上山去采磨菇,去挖春笋挑到镇上去卖,以维持一家五口的生计。供养我这个家中唯一的儿子念书,父亲白天跟母亲上山,晚上常常一个人乘夜色摸到民兵连长家里去,但到了别人家门口却又折了回来。父亲想要回那把“唢呐”的心昭然若揭。
改革开放后,民兵连长承包了村里的碎石厂,摇身一变成了“资本家”。其父做八十大寿时,为了把寿辰搞得热热闹闹,特地请父亲去当“吹鼓手”。许诺赔一把斩新的唢呐给父亲。父亲那天吹得很卖力,方圆几里又听到了哑巴父亲的唢呐声。一连吹了三日后,父亲得到了那新唢呐,却气力不支,一头栽倒在家门口,一病不起。而民兵连长的老父却在八十大寿过后七天寿终正寝,村里人有说,是哑巴父亲使的坏,有人说活该,谁教民兵连长黑心。但说归说,父亲在后山杜娟花开的时候终于康复。不久背起失而复得的唢呐重又做起了“手艺活”。伴着父亲的唢呐声,我也从小学一直念到高中,几位姐姐也相继出阁。
母亲在我念高二那年去世,我还记得父亲吹着唢呐送母亲上山时的情景。我抱着母亲的骨灰,跟在父亲的身后,父亲一遍遍地吹着自编的曲子,以他特有的方式表达着他的哀思,我却欲哭无泪。母亲一直是家里的主心骨,我对母亲有一种深深的依赖。那时我心里最关心是就是我的学业,我不知道母亲走后,一个哑巴父亲能给我什么?
母亲去世后,村子里很久没有听到唢呐声。没有唢呐声的村子一下子变得沉寂与苍凉。哑巴父亲变得非常的沉默。他扔下他心爱唢呐从山外弄来香菇种,干起了培植香菇的营生。但父亲根本就不是那快料,既没有文化,又是哑巴,与人沟通就成了大问题。所以常常是种得多,收得少,换回的钱自然可怜。后来,父亲又住到山上去帮人炸石头,那是种危险的力气活,一天能挣上四、五块钱。他把挣回来的钱一半维持家里弟妹的生计,一半供我念完了高中最后一年。高考过后,我终于不负众望,考分上本科线,拿到了大学入学通知书。我是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本科生,父亲拿着通知书向亲友邻居四处比划、嚷嚷。那天晚上,后山又响起了唢呐声,我闻声奔跑过去,我看见父亲立在母坟莹前兀立的石上,头和身子剧烈的摇晃着。分不清是悲是喜的唢呐声几乎震破我的耳鼓。于是,山里山外的人都知道“哑巴吹鼓手”的娃考上了城里的大学。
此后,我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我再也没有看见父亲吹过唢呐,那把唢呐一直躺在父亲床头的那个红漆柜子里。偶尔酒后,父亲会拿出来摸摸,用嘴唇去舔舔那唢呐的嘴儿,然后笑笑,笑的表情极为复杂。父亲再也吹不响那把唢呐了,父亲老了。去年春天,父亲去世,按照他的遗愿,带走了那把他心爱的唢呐,也将他无以言说的悲喜的一生深埋于厚重的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