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右脑 2016-10-16 15:37
我是个固执的人,我固执地相信我奶奶死于间接的谋杀。
她死在初秋,那时候的风有些凉了。她病得必须去医院看诊的时候,是我陪着她。那时日头很热,她已很久没法吃下任何东西,老是吐。那天她让我去买香蕉,还塞给我五块钱,说什么可能以后没机会再给了之类的话。我高兴坏了,那时我并未想关于她病情太多的事情,当时我只惦记吃的。因这个想法确确实实得无比清晰,所以我一直耿耿于怀。
她掰了一个,剩下的全归我。然后没吃几口,她就吐了,吐在医院门口。我也正在吃,有点反感地扭过头去,不想看她呕吐的样子。她用手扶着白色的墙,不断地呕但其实没吐出多少东西。她干呕得很严重,仿佛要将身体里的东西,包括肝肾胃全吐出来才肯罢休。我站在她身后,我永远无法忘记她当时颤抖而起伏的孱弱身躯。听着那声音,当时害怕极了,我好想扶一下她,哪怕拍一拍她的后背。可我没有勇气迈步,只好呆呆地立着,我一整个家族皆不善于表达情感,对于亲昵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共识,亲密的举动仿佛是禁忌,总觉得有种怪异的别扭。
“在摘菜呐?”过路大妈向我搭讪。
“嗯。”
“你奶奶怎么个情况啊?要让她好生养着哟,她还好年轻的。”
我不懂怎么回答,只好用指甲掐破手里的青椒。
她死时确实年轻,才四十九岁。
我当时在距离她两小时车程的县城念书,学校闭塞,无通讯设备。当我月底放假回家时,她已离去整整一周。看到她那张被放大的黑白照片时,我头脑被袭成空白,胸口在窒息的绞痛。即便是那个时候,我还必须憋着,不能哭。等到众人散了,我找到一个隐蔽的角落,终于得以放声大哭。我仍记得上一次月底假,当看到家门口没有张贴着绿纸对联和白色奇怪符咒时,我打心里舒了好大一口气。我上楼,她躺在病床上,她变得好瘦好瘦,身体略浮肿,安的假牙不得不全部拿掉,我险些无法认出眼前的人竟是我奶奶。阿姨也上来喂饭来了,叫了她几声,她慢慢睁开眼。在她看到我时,我从她眼里看见类似于光的东西,我能明显感觉她原本暗淡的眼睛变得很亮。后知后觉的我直到她离去一段时间后才恍悟,那是奶奶见我时的喜悦。
奶奶在病床上挣扎了整整一个月零二十一天后才永远地停止呼吸,小叔迟了整整三年,等他刑满归来时,奶奶的坟头长满了野草。
我在某个盛夏的夜晚发高烧,失去意识的时候说奶奶就是她们给害死的。当时,奶奶连续好几天到医院检查都无果,就一直打点滴活命。窘于医药费的无效开支,阿姨于是去找人占卜,奶奶就此被接回家来。我很固执,我不信奶奶治不好,毕竟她的求生意志如此强烈,我固执地认为这是一起谋杀,她们扼杀了奶奶生存的可能性,所以我奶奶在挣扎了那么多的日日夜夜后才得以如愿地死去。祝福与咒诅、养育与歼灭,因带累而被掷弃。自此后,我眼中的世界不复是单纯的,它变得岌岌可危。她们说,我们也照顾了她挺久了,一念之慈,仿佛能从头顶开出花来;她们也可以说,因卦象凶险就接回家了,这就是人惯常的、善用的、轻便的尽孝方式。
我固执,我固执着什么呢?
那时家里忙着收稻米,无暇顾及奶奶的饮食,干脆就熬了一大锅稀饭,好像每次喂的都是凉粥,我放假时根本没怎么上心,我常懊悔自己当时哪怕是为奶奶把粥熬热了呢;
奶奶很瘦时,在学校我就怕下次放假就见不到她了,于是我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偷偷许愿:让奶奶再多活几个月,我愿折寿十年。之后觉得十年还是太多了,就在心里默默犹豫要不要就五年、三年、一年……我一度认为,见不到奶奶是我不虔诚的代价……
我毫无资格苛责他人,我连她留给我的最后五块钱都花掉了。早就有人说过,我们的自私、我们的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即便在此时此刻,我的书写仍是我聊以慰藉的赎罪方式。那就让这种方式姑且抚慰那些魂灵吧,活着的和死去了的,倘活着的我们果真有灵魂的话。我自私地书写、自私地流泪、自私地说我其实很爱很爱她。她不会再听到,可我们这群自私的人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了。
事后小叔问起我发烧那晚的事,我一言不发。
我那亲爱的奶奶用了三年才让我学会说话,我却必须用完余生去学会保持沉默。
(原创作者:白灵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