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右脑 2016-01-01 12:13
她两岁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昏迷不醒。父亲连夜抱着她去病院,路上,已经昏迷了一天的她,突然睁开眼睛,清晰地叫了声:“爸爸!”
父亲后来常常和她提到这件事,那些渺小的细节,在父亲一次次的反复中,被雕刻成一道景致。每次父亲说完,都会感慨:“你说,你才那么小个人儿,还昏迷了那么久,怎么就突然苏醒了呢?”这时候,父亲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温顺和爱怜。说得次数多了,她便烦,拿话呛他,父亲满不在乎,只嘿嘿地笑,是快活和满意。她的骄横和霸道,便在父亲的放纵中拔节成长。
父亲实在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火暴易怒。经常,只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生涯小事,他会跟母亲大吵一场,每一次,都吵得惊天动地。父亲嗜酒,每喝必醉,醉后必吵。从她开端记事起,家里很少有过温馨温和的时候,里里外外,老是洋溢着炸药的滋味。
父亲的温柔和溺爱,只给了她。他很少当着她的面和母亲吵架,如果碰劲让她碰到,不论吵得多凶,只要她喊一声:“别吵了!”威风凛凛的父亲便立刻低了头,大张旗鼓。以至后来,只有爸妈一吵架,哥哥便马上叫她,大家都知道:只有她,是制服父亲的宝贝。
她对父亲的情感是庞杂的,她一度替母亲觉得悲痛,曾经在心里想:以后找男朋友,第一请求要性情温柔宽容,第二便是不嗜烟酒。她决不会找父亲这样的男人:暴躁,抉剔,当心眼儿,为一点小事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
可是,做他的女儿,她知道自己是幸福的。
她以为这样的幸福会连续毕生,直到有一天,父亲突然慎重地告知她,以后,你跟爸爸一起生活。后来她知道,是母亲提出的离婚。母亲说,这么多年争来吵去的生活,厌倦了。父亲僵持了良久,终极抉择了让步,他提出的独一前提,是必定要带着她。
固然是母亲提出的离婚,可她还是执拗地把这笔账算到了父亲的头上。她从此变成了一个冷淡孤傲的孩子,谢绝父亲的照料,本人搬到学校去住。父亲到学校找她,保温饭盒里装得满满的,是她爱吃的红烧排骨。她看也不看,低着头,使劲往嘴里扒米饭,一口接一口,直到憋出满眼的泪水。父亲叹气着,求她回家去,她冷着脸,沉默。父亲抬手去摸她的头,怜悯地说,看,这才多少天,你就瘦成这样。她“啪”地用手中的书挡住父亲的手,歇斯底里地喊:“不要你管!”又猛地一扫,桌子上的饭盒“咣当”落地,酱红色的排骨洒了一地,浓浓的香味弥漫了全部宿舍。
父亲抬起的手,为难地停在半空。依他的脾气,换了别人,只怕巴掌早落下来了。她看到父亲脸上的肌肉激烈地抽搐了几下,说:“无论怎么,爸爸永远爱你!”父亲临出门的时候,回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看着父亲走远,坚守的防线訇然倒塌,一个人在冷僻的宿舍里,看着满地的排骨,号啕大哭。
她只是个被父亲惯坏了的孩子啊。
秋风才起,下了晚自习,夜风已经有些凉意。她刚走出教室,便看见一个黑影在窗前影影绰绰,心里一紧,叫,谁啊?那人马上就应了声,丫丫,别怕,是爸爸。父亲走到她眼前,把一卷东西交给她,吩咐她:“天凉了,你从小睡觉就爱蹬被子,警惕别冻着。”她回宿舍,把那包东西打开,是一条新棉被。把头埋进去,深深吸了口吻,满是阳光的味道,她知道,那一定是父亲晒了一天,又赶着给她送来。
那天,她回家拿货色。推开门,父亲蜷缩在沙发上,人睡着了,电视还开着。父亲的头发都变成了苍灰色,面色憔悴,不外一年的时间,英姿飒爽的父亲,一下子就老了。她忽然发明,其实父亲是如斯的孤寂。呆呆地站了良久,
拿了被子去给父亲盖,父亲却猛然醒了。看见她,他有些紧张,急忙去收拾沙发上乌七八糟的东西,又想起了什么,放下手中的东西,语无伦次地说:“还没吃饭吧?等着,我去做你爱吃的红烧排骨……”她本想说不吃了,我拿了东西就走。可是看见父亲等待而缓和的表情,心中不忍,便坐了下来。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溜小跑进了厨房,她听到父亲把勺子掉在了地上,还打坏了一个碗。她走进去,帮父亲拾好碎片,父亲不好心思地对她说:“手太滑了……”她的眼睛湿湿的,突然有些懊悔:为什么要这样损害深爱自己的人呢?
她读大三那年,父亲又结婚了。父亲打电话给她,胆大妄为地说:“是个小学老师,退休了,心细、性格也好……你要是没时光,就不要回来了……”她那时也谈了男友人,清楚有些事件,是要靠缘分的。她心里也晓得,这些年里父亲一个人有多孤寂。她在电话这端缄默很久,才微微地说:“当前,别再跟人吵架了。”父亲连声地应着:“嗯,不吵了,不吵了。”
暑假里她带着男友一起回去,家里新添了家具,阳台上的花开得正艳。父亲衣着得体,精神奕奕。对着那个微胖的女人,她忸怩地叫了声:“阿姨。”阿姨便慌了四肢,欢欣鼓舞地去厨房做菜,一会儿跑出来一趟,问她爱好吃甜的还是辣的,口味要淡些仍是重些。又指挥着父亲,一会儿剥棵葱,一会儿洗青菜。她没想到,脾气暴躁的父亲,竟然像个孩子一样,被她调节得服帖服帖的。她听着父亲和阿姨在厨房里小声笑着,油锅地响,油烟的味道从厨房里溢出来,她的眼睛热热的,这才是真正的家的味道啊。
那天晚上,大家都睡了后,父亲来到她的房里,当真地对她说:“丫丫,这男孩子不适合你。”她的顽强劲儿又上来了:“怎么不合适?至少,他不饮酒,比你脾气要好得多,素来不跟我吵架。”父亲有些尴尬,仍劝她:“你经事太少,这种人,他不跟你吵架,可是一点一滴,他都在心里记着呢。”
她固执地保持自己的取舍,工作第二年,便结了婚。然而却被父亲可怜言中,她遗传了父亲的急脾气,火气上来,吵闹也是未免。他从不跟她吵架,但是他的那种沉默和坚持不让步,更让她难以蒙受。暗斗、分居,孩子两岁的时候,他们离了婚。
离婚后,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工作也不如意,人一下子便老了好多。有一次,孩子突然问她:“爸爸不要咱们了吗?”她忍着泪,说:“不管怎样,妈妈永远爱你。”话一出口她就停住了,这话,父亲当年也曾经和她说过的啊,可是她,何曾领会过父亲的心境?
父亲在电话里说,假如过得不好,就回来吧。孩子让你阿姨带,老爸还养不活你?她沉默着,不谈话,眼泪一滴滴落下,她认为父亲看不见。
隔天,父亲突然来了,不禁分辩就把她的东西收拾了,抱起孩子,说,跟姥爷回家喽。
还是她的房间,阿姨早已整理得纤尘不染。父亲喜欢做饭,一日三餐,变着名堂给她做。父亲老了,很健忘,菜里常常放双份的盐。可是她小时候的事情,父亲一件件都记得清明白楚。父亲又把她小时候发热的事情讲给孩子听,父亲说:“就是你妈那一声'爸爸’,把姥爷的心给牵住了……”她在旁边听着,突然想起那句诗:“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早春,看到她一身灰暗的衣服,父亲执意要去给她买新衣,他很牛气地翻开自己的钱包给她看,里面一沓新钞,是父亲刚领的退休金。她便笑,上前挽住父亲的胳膊,俏皮地说:“本来傍大款的感到这么好!”父亲便像个名流似的,昂首挺胸,她和阿姨忍不住都笑了。
走在街上,父亲却抽出了自己的胳膊,说,你前面走,我在后面随着。她笑问,怎么,不好意思了?父亲说,你走前面,万一有什么意外,我好提醒你躲一下。她站住,阳光从身后照过来,她突然发现,什么时候,父亲的腰已经佝偻起来了?她记得以前,父亲是那样高大强健的一个人啊。可是,这样一个白叟,还要走在她后面,为她提示可能遇到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