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右脑 2015-12-16 14:03
墓志铭:因为儿子而贫困,因为儿子而富有
母亲是一九九?年清明节前夕走的,清明节这天落的葬。也许是父亲离不开母亲,母亲也离不开父亲,这年农历的十一月二十九日父亲就随母亲去了。
次年清明节这天,我们为父母立了墓碑。墓志铭是春哥撰写的:因为儿子而贫穷,因为儿子而富有。看着春哥的两眼泪光,我深信他是心里流着血写下这两句碑文的。前一句写的是父母艰辛的终生,后一句是儿子写给父母的诺言。春哥写毕见兄弟几个都默默地拍板,便朝着我说:“题刻的字就由鹏旋来写,这几年他的隶书写得有些上进。”我素来没有过这样繁重的感到,那羊毫沉甸甸的,提笔的手发抖着,写完这短短的两句碑文,像是走完一段漫长的岁月。
破碑的时候,我站在父母的墓前,左顾右盼地凝视着那块玄色的花岗岩碑石,默默地流着眼泪,蓦然想起父母临终前的情景。母亲的逝世很悲凉:她是几天前胃病忽然发生,不料出血不止,输进的血鲜红鲜红的,流出的血紫黑紫黑的,输进越多流出越多。医生说“胃癌到了晚期就会这样,没措施了。”到后来血也输不进了,血也流尽了,母亲挺了四天四夜最后叹一口气放手走了。在我还小的时候,由于靠父亲的那点工资生涯难认为继,母亲毅然上街去摆烟摊,这一摆就是二十年。长此以往饱受风霜严寒,患上了胃病,发展成溃疡,转化为胃癌。蓦然一回想,这居然就是母亲性命的轨迹。
父亲的离去很凄凉:母亲走后,父亲似乎就剩下一件事了,那就是怀念母亲。那天父亲夜不能寐,起身解手时好像听见了母亲谈话的声音,心里一恍惚就摔倒了,跌成了股骨骨折,卧床苦楚呻吟了几个月。兴许是母亲于心不忍,就接他去了。我在父亲床前眼看着他缓缓地闭上双眼,颤颤地合上嘴唇,断了最后一口吻。是我和凯哥为父亲更的寿衣。我坐到床上,凯哥将父亲托起依附在我的前胸,而后胆大妄为地为父亲脱下一件一件的衣裤。我用泪眼看着父亲那稀少的白发,枯瘦的身子,最后一次感想到父亲那暖暖的余温。谁也不会信,父亲更下的衣裤全是打过补丁的,破损的厉害,不是咱们买不起,而是父亲偏不让买,买了偏不肯穿。记得那次他对我说:“我穿这些衣裤暖心,都是你母亲一针一线缝的,一针一线里都是从前的日子,是与你母亲共度的那段艰巨岁月。”
想到这儿,我的心在滴血,目光紧盯着“因为儿子而贫穷”那句碑文,抱着愧疚问自己:父亲母亲来到这世上,就是注定了要为儿子们而辛苦、焦灼、贫穷毕生的吗?又布满着恼恨问上帝: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的父母再多活几年?他们的儿子已经有才能让他们不再辛劳不再贫穷了,为什么让他们在一个该受罪有福享的年纪离我们而去呢?岂非,他们注定是这世界上活得最苦的父亲母亲?
我的眼眶里盈满泪水,眼光移向“因为儿子而富有”那后一句碑文。突然想起有好几次清明节祭祖时,母亲对我们说的那番话:“总有一天父母亲也会分开你们的,到那时不在于你们烧多少纸钱给我们,只有能听到人家说起刘家的几个儿子没让他们的父母白苦一场,那就让我们欣慰了。陈老总不是有句‘喜报飞来当纸钱’的诗吗,就是这个意思。”我终于悟出,这后一句碑文源自母亲生前留下的隽永的教导,春哥这样表述已转换成我们向父母许下的诺言。
那碑静立在父母的墓前,我信任他们在天有灵会看到它的。所以,二十年了,每年清明节的前夜,我都会在安静的夜里理一理过去的时间,理一理曾经的旧事,也理一理庞杂的心绪,问一问自己来日回去有什么话要对父母说,有什么事能让父母兴奋的,就像是要赶赴考局面对考官的考问;到了墓地头一桩事就是去擦一擦那块碑石,然后点燃两支香烟供在墓前,默默地向父母说着心里的话。
记得那年回黄桥当镇长的前一天,我单独去了一回父母的墓地,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对父母说:“儿子明天就要回来做镇长了,我会脚踏实地为故乡做点事件,对得起我是刘家的儿子。别人离开了可以不回来,我不能不回来,父亲母亲的墓在这儿呢……”那天离开墓地,我专门邀请家兄和素日走得近的几个亲戚吃了顿饭,终场白便对他们说:“人家都说货色南北中,黄桥最难弄,偏偏让我回来当这个镇长。今天设‘鸿门宴’,委托你们三件事:一不要有什么事找我的麻烦,二不要揽人家的事给我添乱,三不要借我的名去办什么事。”
当时心里这样想的:方才我向父母许下的诺言连上帝也闻声了,我本人是能够尽力做到的,可不能让兄弟们碍了我的事叫我有口难辩。卸任回城那天,我在烈烈寒风之中赶去墓地向父母告辞,恭恭顺敬地鞠了三个躬,简简略单只说了两句话:“父亲母亲,我在黄桥的工作停止了,儿子不给你们争脸。儿子就要回城里了,明年清明节再回来看你们。”
五年前,我从监察局长岗位上转岗,到建设局当了书记。到了建设局我迷惑了:半个脑子做事,留着半个头脑干啥呢?有一天,与春哥凯哥饮酒侃大山,说起父母逝世快二十年了,春哥提议:何时三人合出一本书告慰两位白叟。春哥已是拿过两个曹禺剧作奖的大家,凯哥也已出过几本企业文明的专集,仍是全国化工行业作协副主席。我曾经写过不少官样文章,都是归属于文书档案的文字。这一提议委实让我有点难堪。为了让父母快慰跟自豪,我还是怅然应允了。这年的三月二十四日,我的第一篇散文《飞翔春天》见了报。没过多少天清明节就到了,我把报纸带去了墓地,随那焚烧的纸钱捎给了父亲母亲。我确信他们必定会看到的。记得四十多年前春哥的童贞作《芦沟一月》见报那天,母亲有整整一夜愉快得没合眼呢。
清明节那天晚上回到家,我独坐在沉静的夜里又一次困惑了:报纸已捎信给父母看了,他们一定是为儿子高兴了,高兴之余便是等待。春哥去当兵的那几年,父母老是每天望眼欲穿,期待着儿子的来信,今天收到了,明天又开端了新的期待。我晓得开弓没有回首箭,可接下来却又不知道往哪儿去写,便陷入了寻思。也许刚从父母的墓地回来,思路还没走出对父母的思念和感恩,便情不自禁地顺着父母走过的那条充斥艰苦的路去寻找,于是想起了母亲的烟摊:
在那人头攒动、车挤人拥的街头,在那烈日酷暑、天寒地冻的街头,我看见了母亲的身影。于是我记下了母亲烟摊的故事,也记下了母亲走过的那段风霜岁月,感悟之间便潸然泪下。当夜,我在梦中将泪迹未干的稿纸送给母亲去看,心里恐惧怯的,恐怕灼痛了母亲的记忆,但我清明白楚地看见母亲露出了微笑。我有点琢磨不透:那是母亲看了儿子的文章之后发自心底的欣慰一笑呢?还是母亲从容走过风霜岁月之后的淡定一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