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右脑 2010-07-18 18:49
兵学家蒋百里说,想打胜仗你得“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一致”。套用他的句式,做读书人最好“生活条件与读书条件一致”,例如在大学里教书、做研究,有人发薪水供你读书,你读了一辈子书还可以领退休金。
一般人不是这样,时间精力都消耗在与书无缘的事务上。台北有位出名的小学校长,为了把学校办好,每天“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既然声名大噪,少不得被外面拉去开会、演讲、访问、赴宴,几乎没有时间和家人相处。有一天他忽然感慨之至,对我说:“我觉得我已经不识字了。”
所以我曾说我们用“残生”读书写作。古人也说“三余”读书,“夜者日之余,雨者晴之余,冬者岁之余”,“余”字比“残”字好看些。我们虽不种田,“三余”还是生活里常有的现象,尤其纽约的冬季漫长,风雪不少,户外的活动搁置,多些时间出来。我们还有第四余,“老者生之余”,退休后读生平未读之书,不无小补。
今天我们的问题不仅是可以读书的时间少,要读的书也实在太多。古人为了接近书,有雇给书香人家做书僮的,有嫁给藏书之家做媳妇的。那是另一番难以想象的光景。于今台湾这么一个“小地方”,有出版社三千家,依营运常轨,每个出版社每年总得出十本书,共计三万本。每年三万本书忽然来到你的手边眼前,好不令人手足无措,更何况,中国大陆又是多少出版社,每年又出版多少本书(若再把外书文书“联想”在一起,真是天旋地转了)?
我有一个朋友,喜欢看书,也喜欢买书。后来情况有变,他进了书店,东摸摸,西看看,空着手走出来,书太多,干脆不买了。他进了图书馆,东翻翻,西查查,叹口气走出来,书太多,他干脆不看了。浮生有涯,五色令人目盲,出版爆炸的压力实在大。听说,在台湾真有人(读书的人,写作的人)逃到停水断电面海负山之处,不听广播,不看电视,不订报纸,也不知他是潇洒还是悲愤。有位学者说,佛教所以有禅宗,就是因为经典太多,读不完,读完了也读不通,索性来个“不立文字,起码证心源”。这个解释倒也很“人性”。
出版界对著作成品本有检核过滤的功能,它替读者把守大门,要过一关,你得够格。然后,批评家替读者把守二门,“选家”也是广义的批评家。现在出版家河海不择细流,批评家光棍不挡财路,读者买书只有靠运气。你进书店能否买到好书,有如搭计程车能否遇到好司机,进庙能否抽到好签。我常想,假如买书像买酒一样有多好!我不会喝酒,但我知道怎样一定买到好酒;我会看书,但我不知道怎样一定可以买到好书。
有人说,“读书”和“看书”不同,读书有方法,有目的,有成果,讲的是读书人的水准,不是书的水准。我们说读哲学系,读康德,不说看哲学系,看康德。告诉某作家“我读过你的书”或“我看过你的书”,一字之差,寓褒贬、别善恶。
中国有句老话“读书便佳”,指的是受正统教育,它的意思并非“不论看什么书都好”,而是“不论能否中举都好”,文凭无用之类的话,本来有理,后来我不信了,我留在中国大陆上的同学,高年级生读到大学毕业,低年级生读到高中毕业,以后遭际各有不同。在那样一个社会里,依然是大学毕业的人比中学毕业的人有较好的出路,即使是毛泽东,他也觉得大学毕业生比中学毕业生用处大一些。我在翻看同学录的时候,深深感到“读书便佳”这句话通过了有史以来最严酷的试炼。
你可以说“读书便佳”,不能说“看书便佳”,一如不能说“看电影便佳”。今天教育普及,看书是每个人的事,读书人仍然是特定的少数。有人强调读书凭兴趣、凭性情,我想他说的是看书,他写的书也很好看。今天作家出一本新书,斤斤计较的只是有没有人“看”,其志亦云小矣。有一次,我问一个写小说的朋友“近来读什么书”,他说:“我不读书,我写书给人家读。”又着实使我肉跳(附带记下:如果谁说他想做“总统”,我倒并不惊讶)。
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我想他是看书。诸葛亮读书但观大略,我想他也是看书,隐地在《一句话》扉页写下“风翻哪页,就读哪页”,正是为我等看书人立言。“读书”的情况大约应该像韩愈在《进学解》里噜噜嗦嗦说的那般模样。他们读,之后把心得写出来给我们看。我们看了之后再写,即不值一看了矣。所以,我们必须去读那本名为“人生”的大书,接通源头活水。
读书,书成全我们;看书,书惯纵我们。我是看书人,这半辈子算是被书惯坏了,有点遗憾,并不后悔。世界上,除了看书,还有谁能这样顺应我们、尊重我们呢?除了书,还有什么能这样揣摩我们的需要、一心一意为我们而存在呢。“拥书权拜小诸侯”!不仅是用“书城坐拥”的典故而已。这些书把它的细腻体贴交给我们,同时并在暗中矮化了我们。上帝既然这样安排了,也罢,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