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右脑 2010-03-21 20:48
百物语,为日本特有之“怪谈会”,放到当下,类似于“讲鬼故事比赛”。江户时代作家浅井了意在著作《御伽婢子》中记载了该游戏的玩法:身着青衣的人在暗室中点燃一百盏用蓝色纸糊成的行灯,灯旁放置一张摆有镜子的小木桌。一切就绪后,人们便聚集到暗室隔壁黑暗房间,开始轮流讲鬼故事。每讲完一个故事,讲故事的人要摸黑走到点有行灯的房间,吹灭一盏灯,再照照镜子,才能回到原有房间。另一个人继续这样的过程。直到讲完第九十九个故事,吹灭第九十九盏灯,才停下来。剩下最后一支灯芯,继续点着。据说此灯一灭,则世间群妖洞出。浮世绘名家歌川国芳曾有《百物语游戏》一画,描述就是第一百盏灯的熄灭,万妖倾囊出动的情形。
杉浦日向子这本《百物语》漫画则是以这种怪谈会为雏形,搜集“怪谈”描绘而成,用文艺漫画之形式,来谈日本传统的鬼怪的文化。这九十九个故事涉及日本文化的方方面面,亦可说是日本“心理恐怖文学的雏形”。
其中自然有不少传统的“果报”轮回的模式,比如《孟兰盆节》,以一对姐妹的家庭,妹妹无意见轮回成为“老鼠”的故去的母亲,而偷吃祭奠食物的姐姐则可能“来世成了一只猫”,日本作家小泉八云的《怪谈》里有《雉鸡》一则,可以拿来对照。父亲转世为雉鸡,最后被狠心儿子折断脖子,都是“业报”的因果链条的作用,冥冥中自有运命。
但这本《百物语》的故事以“志怪”视之,则显然不同,已经颇具“心理恐怖观念”,我曾说日式心理恐怖区别于通常所谓的“感官恐怖”,乃有一种“开放布局的恐怖”,举例若《狼的眉毛》,讲一脏臭的农夫,为老婆所羞辱,到狼洞自寻死路,连狼亦嫌他太臭,遂赠送“看破真相”的狼眉毛,一到山下一照:只有一名乞丐与自己同为人类,其余均为妖怪,其妻子原是“鸡脸的妖怪”,结局更为有趣:他只是把眉毛送与乞丐。既然妻子是个妖怪,“和她处不好倒也在常理!”这是阿Q过日子的想法。故事初读起来有点滑稽感,但仔细一想,恐怕远比全世界都是妖怪来得毛骨悚然(那还可能是中国民间故事《隐身叶》那样结果,只是个幻觉),而这个“真相”,永远只能由乞丐来验证,结局是开放的。
日本人所谓的恐怖,形态如内心幽暗的洞穴,无意被发现与烛照,于是整个“世界”坚实性,开始撼动。恐怖不在于这瞬间的感官体验,而恰恰在于故事的末尾,你了解“真相”的瞬间,世界整体成了蜂巢般的孔洞,每一个洞穴都“填充”上恐惧流质,不断循环相生。如七十八的《凶梦》:描述一对夫妇,女主人做梦为发端,“我梦见你在杀我!”其夫以为玩笑,接着他也开始做对方意料之中的梦,他满头大汗,又开始入睡。第二天,边上是妻子的尸体。无任何凶器和证据。这样的“套盒战术”很像博尔赫斯的《双梦记》,两个梦互相指涉,最后梦和现实的边界开始融化,于是恐怖感觉弥漫一切。高超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讲故事的人已经具备叙述恐怖的掌控力。
还举一例,第六十五《画中女子》,讲的不过是一位瓷器店老板前后两次卖瓷器杯子,初次见面,客人不断同画中女子亲切对话,宛如真人在场。第二次为十年之后,老板又去上客人家送瓷器,客人已经老了许多,奇怪的是画中女子也老了许多。客人自云乃一笔一笔将画画老,很是可疑。人画俱老,本来倒也无奇,却因为老板古怪的举止后面,有大量的“留白”,故事似乎成了哥特式的古宅小说。恐怖的恰恰是“人与画”隐秘的可能性,暗示着另一个阴森的故事潜伏。而这些都是这个简单故事的“留白”,到这里才开始让人害怕起来,甚至越想越有后怕。
这种恐惧是看不见底的深渊,日本所谓的恐怖文化的优势恰在于此。和中国人行到关键,忽然发现是个梦,立刻把你从“恐怖情境”拉出来的“封闭式恐怖”正是两个极端。以上而言,正是“怪谈”文化之两个面,其一是,如何之怪,而更为重要在如何之“谈”,百物语是训练叙述故事上佳的谈话方式,这点也在一定程度开启一种精简叙述,设定“留白”的技巧,而正是这些,成就了日本人的恐怖文化之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