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右脑 2018-09-09 12:37
总有一些树是幸运的,它们住在村子里,转眼便是很多年。那些不幸的树,多是选错了位置。它们没有落生在肥沃的土壤里,而是长在了墙头屋顶或者台阶的缝隙里。又比如一棵枣树,它的根系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还没有伸出一丈远便抬出头来,在院落显眼的碍手脚的位置窜出一棵小树。选错了地方,要么缺少水土,活得苟延残喘,要么被人为砍掉。老榆树上的榆钱,雨一样飘落的时候,一阵风把一枚榆钱扬到了半空,偏偏把它吹到了堆满石子的角落里,一场大雨,诱导它伸出了根系,托出几片叶子,毕竟活不长远。如果这阵风大一些,或者这阵风温柔一些,或者根本就没有这一阵风,这棵树的命运比眼前的窘态要好一些,也许远远不如现在,一辈子都没有赶上生长的机遇。如果一棵树,没有被人过早地砍掉,没有在婴儿时期被不懂事的羊吃掉、被鸡当游戏刨掉、被猪郁闷地拱掉,也没有遭遇大旱大涝……一棵树,在村子里会幸福地生活很多年。
村中有一口井,井边有一棵土槐树,它垂下来的树荫罩着那口井。夏天的时候,树荫下便聚集了纳凉的人,女人搓麻绳纳鞋底,男人把锄放倒,坐在锄把上,掏出烟袋,抽上一袋烟。从井里打出一桶水来,水因为一棵树的护佑,异乎寻常的清澈、纯净,有一股子花的芬芳。一口井,同样滋养了这一棵树,它比别处的树高大粗壮,鱼鳞一样的皮肤,像是爬满了文字。就像人们说不出这口井的来历一样,没有人能够说得出这棵树在这里站了多少年,好像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就有这么一棵树,连村庄里最老的长者,都是在这棵树下步履蹒跚地学会了走路。人们在树下聊天,好像很少谈到这棵树,他们更多地谈庄稼,说东家长西家短……这棵树,默默地听,谁对谁错,不做争论,不做辩解。一棵树,更像是智者,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一棵树,托举着缕缕阳光,托举着密密麻麻的雨滴,托举着鸟的巢穴,它把将要落地的风,用力送一把,风便继续它的行程,它托举着霉迹斑斑的日子,每一片叶子,和多年前的那一片没有什么不同,哗哗响着,好像是前尘影事在睡梦中的一次苏醒。
一棵树活下来,要比庄稼幸运得多,庄稼的一生,不过是从春走到秋,它们的一生走得短暂而匆忙,好像还没有细细地考虑打理,一辈子就草草地收了场。庄稼的一生多了对人的依赖,不像一棵树那样活得率性旷达。一棵树活下来,越老越珍贵,一棵足够老的树,往往被敬若神灵。不像狗,不像猫,不像牲畜……猫呀狗呀活了一辈子,老了,被人厌弃,浑身上下脏兮兮地写满疲惫与哀怨,很多老掉的猫狗成了村庄里的流浪者。牲畜再也拉不动犁,再也不能把一车一车的庄稼拉回家的时候,它的死期就临近了,待宰的老牛流着泪,也不可避免地成了餐桌上的美味。一棵树,年轻的时候,移来栽去,从旧院子移到新院子,从李家移到张家,它体力茂盛,不至于为一点小小的磨难而死掉。一棵树,很多年后,对于这样的迁移充满了拒绝与回避,它已经熟悉了一方水土,它知道哪个方位的养料和水分充足,知道哪个地方坚硬需要以柔克刚……像人一样,几十年便老了,老了便离不了故土。他魂牵梦萦的是那块能够安放灵魂的地方。
一棵树,经历的磨难不一定比一个人少。它曾经被夏天的一个响雷活生生地劈掉了枝杈,人们都说这棵树活不成了。对于树来说,无疑是一场浩劫。有人在挖沙土的时候,挖断了它旁侧的根,如截了一条腿的人一样,艰难地生存下来,好在这并没有构成致命的伤害。一棵树,曾被虫子咬掉了所有的叶子,曾被牛二的驴咬掉了半圈树皮,要不是牛二一阵怒斥,这棵树就断送在牛二的驴上……淘气的孩子,用刀子在树身上刻下字,或者是一句骂人的话,因为他实在是胆小怕事,他打不过对方,就用这种方式,赢了对方;或者刻下暗恋的某个女孩子的名字。咒骂和向往,会渐渐地随着树的长大,变得模糊漫漶。
村庄里很少有人去赞美一棵树。种树,多半是为了造房或者为女儿打嫁妆。村里人说,这棵树,够做梁了。或者说,还没娃孩的胳膊粗,做个椽子都不够手。这就是对一棵树最大的赞誉和最大的轻蔑。村里的老人常常趁着年轻的时候,栽下一棵树,舍不得造房打家具,一棵树留着,人老了,树也粗了,刨了树,正好打一副上好的棺材。一棵树长成了,人还活着;或者人早早地死了,树却没有长成。人与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在摇摆不定的犹豫中放弃了温暖的约定。人,用漫长的活着等待一棵树。一棵树,用最大的宽容抚慰着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