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心赤情

逍遥右脑  2018-09-06 01:52

一个人独在异乡的时候,有谁想家而不思念自己的母亲。忽接到哥从家中漂洋过海发来的信件,信上讲母亲痛苦不堪的病体经专家会诊,除高血压外目前最具威胁的是腰椎间盘突出症。因压迫神经导致行走不便,照此发展直至下肢瘫痪。为此,需在母亲六十大寿之年于腰部开上一刀。

我无法沉默了,游移不安的眼神渲泄着内心的焦灼。一身戎装十几年,屈指算来与母亲相聚的时日不足百个日夜,百个日夜与十几年相去何止。守在汪洋大海中的孤岛上,日夜与祖国母亲相融,即使在狂风暴雨雷电轰鸣或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也不曾脱离过手中的钢枪。难道,在生我血肉之躯用乳汁养大我的娘亲身患重病之时,也不能抽一点点时间陪陪老人家吗?我便打了份休假报告。

听哥讲,押金两千元整。也只够城市人低档酒宴的一品,但对偏远的农村家庭来说却是一个天文数字,相当于一年的收入。母亲犹豫再三,在全家人的鼓动下,终于在初夏的一天走进了医院的专家门诊室。

我急匆匆的收拾行李,按哥交待的医院地址,不待正式准假的批复下来,便匆忙搭上小渔船,昼夜兼程奔向医院。

医院是在老家市郊一个繁华小镇的西侧,有直达市区的柏油路,但不通公交车。缘何?经我后来的亲身体会,该地有一支强大的出租车队分两派控制了地盘。一派从车站送人到医院返回时不准载客,另一派则从医院送人到车站返回时不准载客,他们相互顶肘。我揣测:有直达市区的柏油路而不通公交车,想必是政府怕断了出租车司机的财路。况且,此处只有一个大酒店一个大商店和一个大职工食堂,吃饭或生活用品全被他们们垄断了,价格高出其它地方多多。这可苦了往来住院的人们,他们只能默默地承受来自精神上的担忧和物质上的压力,直到离开这个缺少笑脸的地方。

平心而论,一个健康强壮的人谁愿意到医院来。但只要来了又非住院不可的,又有那一个不是饱受生命肌体损坏苦痛的。正如母亲的病,头痛感冒从不吃药,腰疼肚疼咬牙就行。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来医院看病的,省下来的钱可以让并不富裕的日子过得宽绰些,这也是中国偏僻农村千千万万个母亲的缩影。

赶到医院,我通过门诊室查询,知道了母亲的病房在十二楼,来回需要乘电梯。当一身便装的我背着行囊急不可待地走进电梯时,电梯收费人员却找不开一张伍拾元面额的钞票,刚巧我身上又无零钱,便被收费人员坚决地搁浅了下来。

无奈,十二层楼共二百六十四个台阶,只得一步步向上攀。当大汗淋漓的我来到了母亲的病床前时,刚做完手术的母亲因麻醉剂的作用正在昏睡。慈祥的面容因疼痛而紧缩出道道沟壑,斑白的银发渗着细密的汗水。很少流泪的我泪流满面。母亲,经年漂泊的儿子来看您了,在这之前,您曾何等的期盼过我的归来,可当我每次归来小住几日您便以别耽误了事业为由又催我起程。家本来是游子了归宿,却成了我漂泊的驿站。虽然您没有文化,但您的宽容和远见一样塑造了我心中平凡而又伟大的母亲形象。

这时,守候在床前的哥姐也抽泣了起来。我稍稳了下情绪,这是一个六床位的病房,除了我们的抽泣,再没别的声音。我放下行囊坐在了母亲的床前。

时值农忙的黄金季节,对赖以土地生存的农民来说尤为宝贵。哥姐们家里都很忙,还有孩子上学。而医院距村一百多华里,对交通不便需翻山越岭的乡村来说也是一个遥远的世界。我的到来正好解决了他们照顾母亲的难题,于是我当起了母亲的陪护。

在医院的病人需要一个精心的护理者。我在军营习惯了操枪操炮,敏捷的双手在护理上却显的格外笨拙。当夜,麻药失效后母亲的伤口疼了起来。按医嘱每两小时翻一次身,可背后腰部的疼痛折磨着母亲,每一声呻吟都象锥子般刺着我的心,我恨不得自己以断一臂一腿来替母亲承受疼痛。好不容易捱到了凌晨时刻,母亲又由于冠心病发作,血压急聚增高,呼吸困难了起来。

期间我一次次地找值班护士,因打扰了她甜美的好梦,在经受了睡眼朦胧的她一阵责备后,终于给了一粒止疼药便了事。一段时间后,望着母亲紫色的脸堂和因呼吸困难而张开的嘴唇,我忍不住了,便再次硬着头皮去叫了护士又叫大夫。经过紧急输氧抢救,母亲安睡了下来。天明时,松了一口气的我心情却难以平静。值班护士态度如此地恶劣,可又奈何,母亲有病还得靠人家呢!中国到底有多少个这样的白衣天使?

陪伴母亲的日子让我重尝了回到母亲身边的温暖,而母亲的病情却更令我心疼不已。腰痛好了还有冠心病高血压呢?况且,此次病愈后身体不能干重活,对一辈子靠劳动为生的母亲来说也是一个相当大的打击。我不敢把这些告诉母亲,怕打破母亲的宁静。眼看相聚的时日愈来愈少,我的恨聚时少离时多的情结,恐怕直到母亲百年之后才能了却。

三天后母亲有了点气力。这一天我静静地守在床前,母亲正在输液,主刀大夫和护士长隔一会便来问母亲“透气”没有(所谓透气就是放屁的意思,病人手术后三天有此反应方可饮食)。我也不断地问母亲,只听得母亲肚内“咕噜咕噜”的响,却就是不“透气”。大家都在焦急中等待着。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母亲终于“透气”了,我欣喜地告诉了主治大夫,他们也来问候了母亲。至此,母亲才渐渐地饮食,盐水也输的少了。

后来这段日子,我与病床上的母亲说起“透气”一事,母亲憔悴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羞怯的笑容,但随至忧愁与焦灼又攀上了母亲的额头。短短十几天已交了近万元的费用,照此到母亲出院时得需多少钱?母亲老是后悔来做手术,我便用一些话来安慰母亲。其实,我和哥姐们又何尝不寝食难安。一边是不能再拖的病情,一边是催人紧的费用,好呆大家又筹了些钱,母亲又可维持一段时间的治疗了。

再后来母亲逐渐有了精神,和同室的病友聊天也多了起来,并常常逗得他们哈哈大笑。我惊噫于母亲的话语在纯朴中充满了幽默。母亲形容一个人进手术室和出手术室的情景时用“站着进去,躺着出来”,逗得满房人都大笑不已。也许我离开母亲时并不懂得幽默,而我却想像着母亲走进手术室的瞬间是一种何等的感受,她将一个人面对陌生的环境,承受冰冷的手术刀的划割。后来母亲叙述手术过程时讲:她听到了手术刀和椎骨碰撞的声音。

母亲的临床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十四岁女孩。一年前她和爸妈驾车出车祸而全身性骨折。肋骨是用钢条代替,全身钉满了不锈钢架,一根根螺柱象恶魔般旋入少女的骨骼内,天真烂漫的年华却拥有了一个支璃破碎的躯体。我感叹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一次意外足以会付出终生,生命又是如此地坚强,骨骼和肌肉纤维竟能承受起千锥万刺,心脏仍强有力地跳动着。小女孩不知爸妈在那次车祸中永远地离开了她,来看她的亲人便骗她说爸妈在外地一所有名气的医院治疗,伤好后会来看她。小女孩信以为真,便在迫不及待的期盼中每天折一只纸鸽,为爸妈放飞自己的思念,那床头一大纸盒的纸鸽该凝聚了小女孩多少的祈愿。

为了配合大夫的治疗,全病房的人都对小女孩撒起了谎,脸不红心不跳,还带着满腔真情。人世间善良的谎言原来竟具有如此的号召力。因为撒谎,我成了小女孩的知心朋友。在母亲沉睡时我便给小女孩讲孤岛上军营中的故事,她总是瞪大黑亮亮的眼睛,用上下抖动的长长睫毛勾画着旖旎的军营世界。

夜深了,我的思绪象海浪般翻涌着。归期已到,天亮时我将背上来时的行囊,千里迢迢回到汪洋中的那座孤岛上。那儿,凝聚着我整个的灵魂。望着渐渐睡去的母亲,又望一眼带着甜甜笑容睡去的小女孩,很难相信生命的不等式竟在这里演绎成了永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

母亲平缓地呼吸着,左手却在睡梦中紧紧地抓着我的衣角。我慢慢地舒了下腰,在俯身的瞬间,我忽然发现母亲消瘦而下陷的眼角溢着一滴泪水,浑浊的如同蒙雾的镜片。然而,我分明看到了一汪晶莹剔透的清泉,在守候中无奈地干枯,直到生命的原点。

母亲,十几年前您决心送我出家门的瞬间,在爱的天平上我便选择了理智,我只能为您默默地祝福。天亮时,我仍将义无反顾地踏上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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