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右脑 2014-04-11 12:22
我们是彼此最爱恋的宝贝
40岁的时候,他才有了我。依照故乡的风气,要给左邻右舍送染得红艳的蛋。他兴高采烈地去市场上买来良多光亮丰满的鸡蛋,自己在家里煮,而后用便宜的颜料,将每一个鸡蛋都染得英俊光鲜。
妈妈说,他是起早提了100个鸡蛋,去四周的几栋楼上送的。挨家挨户地敲门,在别人生疏疏离的眼光里,极自满极洪亮地说,我生了个宝贝千金,6斤6两,凌晨6点,最吉祥的时候呢!但还是有人,在他回身离去的时候,说,不外是一个收破烂的,说不定这女孩子未来也继承他的事业呢。这样的话,他从来都是很快地忘掉。事实上,他是太高兴了,甚至在路上遇到抱了孩子的母亲,也会凑上前去,呵呵傻笑说,我们家千金也是这么美丽呢!很多人看着他由于长期收拾破烂而皴裂枯败的手,经常不等他走近,就抱了孩子远远躲开去。他并不恼,脸上依然堆着笑,顺便将人家刚丢给他的矿泉水瓶捡起,哼着曲子笑着赶回家去看他襁褓中的宝贝。
我长到6岁的时候,开始喜欢跟着他,在这个城市里四处转悠。那些炫目斑斓的彩灯,让人认为无法呼吸的巍峨的楼房,衣着细高跟鞋哒哒走来走去的女子,宾馆里要警惕才不会滑倒的光明的地板,比他买给我的糖块,还要暖和诱人。尽管我可以从口袋里掉以轻心地剥一块糖丢进嘴里,而这些引诱着我的东西,却始终装在透明的盒子里,任我怎么尽力,也无奈翻开来将它们掏出。
他天天用三轮车载着我,穿行在这个城市的马路上,高声地吆喝着。常常有路人开玩笑,说,这个小孩子也是你捡来的吗?他一贯很平和,但唯独这句话,总会让他急。偶然他还会很大声地与人争吵,说,这是我本人亲生的宝贝女儿,凭什么说是捡来的?!路人看他这么较真儿,便笑笑,嘟囔一句:你做爷爷还差未几,这么老。
我那时是个野丫头,且被他宠坏了,什么人都不怕。看到别人欺负他,就会跳下车去,跟人争辩,说,我爸爸才不老呢,他最有劲了,能够一口吻扛几十个大包,将多少个人打倒!他在一旁听了,常会和路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但我知道他的笑里,全是对我的爱恋。再没有什么,能让那一刻的他,那样地快活,自豪无比。
10岁的时候,我突然开始有了小小的自私,再不愿与他出去。那时他开始开电动三轮车,前面放个高音的喇叭,是我的童声,绝不客气地一遍遍大喊:收破烂啦!车突突地开过去,许多人便回首笑看着指导。我终于知道那笑颜里,实在更多的,是对我和他的同情。而同情,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嘲弄吧?
他依然是不在乎的,事实上,他除了我,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甚至是在外面被街头混混掀翻了车子,将喇叭摔得简直不能出声,还把他的秤杆藏到一大堆褴褛里。他在这样的欺负里,没有哀伤,只有回到家,可以看到我跑上来高喊他,爸爸,有没有好东西给宝贝?我是他的宝贝,素来都是。他每次都会给我捡回好玩的东西,有时是一条掉色的项链,他擦清洁了,给我佩戴在脖子上。有时是一个淡紫色的气球,他使劲吹到最大,扎了口,此后“砰”一声拍到半空去,看我笑跳着去抢。妈妈总说,不要这么宠她,宠坏了怕是连你也要凶。他便笑,宝贝生下来不就是让我宠的吗?
有一次在放学的时候,远远地看他走过来,身边的一个同窗便喊:韩小丫,你爷爷来了!我看他飞快地将三轮车开过来,知道他要载我回家,突然有些难过,第一次觉得他的老,他的低微,原来会让我的生涯,如此地为难和落魄。那天我是在同学的嬉笑里,从小路逃回家去的。渐渐繁殖的敏感与自私,就这样,让我开始逃离他无处不在的宠爱。
他知道我不再爱好随着他到处乱跑,也不委曲,但还是怕爱玩的我寂寞,买回来一只大狗。它很瘦,弱不禁风的样子,我便给它起名“大壮”。周末的时候,牵着它到处游逛。它跟我很快地熟习,然而对他,一脸的警戒,对他捡回来的骨头,也是爱搭不理的样子容貌。我知道是因为他很少来爱抚大壮,他宁肯回来后泡杯茶,翻看我的作文,也不愿逗它。我责问他,为什么不喜欢大壮。他便逗我,说,大壮哪有宝贝好。这句话,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多得让我每次听到,都感到,那不过是句玩笑。
但仍是有一次,他让我晓得,这句话本来并不仅是他拿来逗我的口头禅。那天他又被两个地痞缠住,他微笑着说了一通好话,仍然不能解脱掉他们。偏偏我跟大壮经由,看到他被地痞欺侮,一车的废纸,都被掀翻在地。我看着那两个一脸凶狠的男人,忽然地想要逃走,被我牵着的大壮,却是一下子摆脱掉我,扑上去拼命地撕咬两个地痞,终于让他们惨叫着逃走。我走从前,悄无声息地帮他整理满地的废纸。我认为他会责备我,在他碰到艰苦的时候,我连大壮都不如,却闻声他依然是那句,谁都没有法宝好。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子流出来。原来他的心里,除了爱,再不别的货色。
我读大学那一年,他已濒临60岁,头发斑白,四肢也不再利索。为了我的膏火,他还是踩遍城市每一个有垃圾可寻的角落。重力量的活儿,再没有人找他去做,即使是他逞能,扛一百多斤重的大包给人看,但还是一次次被冷硬地谢绝了。赝品回收站的人,便与他开玩笑,说,老韩,你自己都快成成品了,还装年青,再不爱护自己,真累倒了可没人会疼你!他便开朗地大笑,说,谁说没人疼,我家宝贝就会呢!
我信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底必定都是温暖。固然我一年才会回家一次,但惦念自身,就已让他幸福。我那时候开始谈一场恋爱,胆大妄为地,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在城市里如此灰暗的家。男孩的父母,皆是城市的上层,有精英人士惯有的冷淡和客气。我站在他家照得见人影的地板上,突然觉得丧失了那个被人宠爱的自己。( )他们并不知道我的出生,不知道我有一个捡破烂的,但我隐在骨子里的自大,还是让他们窥见了我的机密。终于有一次,男孩的母亲递过一杯饮料后,淡淡地问我:你父亲做什么的?我抬头看着手中那么熟悉的饮料瓶,想起他曾用这些塑料瓶子,给我制造过彩灯、存钱罐、可恶的君子儿,但是,他从没有品味过里面的味道。我慢慢喝下一口,终于在酸甜又略带了苦涩的滋味里,抬开端,说:我爸爸,他将这样的瓶子收回去,卖钱供我读书……
我终极和那个男孩分了手,只管男孩说,不会介意,但我知道,他的父母会。我的父亲已是缓缓地老去,脊背也开端弯,站在我的眼前,须要仰头才干看到他深爱的宝贝,所以我不愿让他,被别人的视线,压得更低。
这件事,我始终没有向他提起过。因为他,我无法与别人一样,享有一段快乐同等的。可是,也因为他,我领有那样率性豪放的年少时间。
大学毕业后,我找到一份平稳的工作,可以每月领到不薄的薪水。我将第一个月挣到的钱,给他去买早已看好的一件名牌的衬衣。临到付钱的时候,导购小姐突然问我,你父亲胖吗?你最好打电话确认一下尺码,这样不会造成麻烦。我随口接道,大概100斤吧。身旁的一群人,一下子笑起来,说,有这么瘦的男人吗?我的脸,倏地红了。这是我第一次,从别人的哄笑里,看到他的肥壮和无助。是什么,让那个底本可以背着我一路小跑回家去的男人,这样快地老掉了?我的青春,如斯逼人,而那个给了我性命与溺爱的男人,却是来不迭等我爱他,就敏捷老掉了。
不论我怎么说,他都舍不得在家里穿上我新买的衣服。他只是呵呵地笑着,说那句我司空见惯的口头禅,谁都没有咱们宝贝好。但这句话说完,却没有像往昔那样,给我絮叨听过即忘的琐事,却是很奇异地拿着衣服走出去,动员三轮车出了门。
妈妈说,你爸近来越来越糊涂了,真的是老了,不是刚收破烂回来吗,怎么又出去?
我在妈妈的嘱咐里,到马路上找他回来。刚出了冷巷,便听见一声声苍老却底气十足的喊声:收破烂啦!我站在梧桐树下,看见他开着空车,很卖命地喊叫。他的身上,穿戴我给他买的名牌衬衣。那么瘦,仿佛全部人,都套在里面。他的下身,依然是短裤,脚上,穿着快要断裂的凉拖。名牌的衣服,没有让他高尚,反而尽显出他的幽默和寒酸。
我就这样看着他快乐地开着三轮,在马路上高喊。遇到有人要卖废纸,却并不停下来,而是一昂头,便骄傲地开过去。我终于在他溢得满地都是的幸福里,知道,无论他如何地老去、黯淡,不管我怎么地刺眼、鲜明,我们都将是彼此,最爱恋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