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纸,心中爱

逍遥右脑  2014-04-09 15:16

  手中纸,心中爱
  
  文 / 刘宇昆
  
  【一】
  
  我最早的记忆是我儿时的一次呜咽。那次,不论爸爸妈妈怎么哄,我就是不搭理,一个劲儿地哭个不停。
  
  爸爸拿我没方法,只好任由我在卧室里哭。妈妈却把我抱进厨房,将我安顿在餐桌旁坐好。她从冰箱上抽出一张彩色包装纸,想吸引我的留神,“瞧瞧,这是什么?”
  
  每年圣诞节过后,妈妈都会将各种圣诞礼盒的包装纸胆大妄为地裁剪下来,整洁地叠放在冰箱顶部。几年下来,包装纸积了厚厚一沓。
  
  她拿出其中一张,正面朝下反面朝上,平坦地摊在桌上,给我叠小玩意儿。折、压、吹、卷、捏……不一会儿,这张纸就在她指尖消散不见了。她微微一吹,一个被压得扁扁平平的纸模型瞬间变成了有血有肉的生灵。
  
  “瞧!小老虎!” 她边说边将手中的纸老虎放到桌上。它个头不大,和我两个拳头加起来差未几,白色虎皮上装点着红色糖果和绿色圣诞松。
  
  我接过妈妈手中的小老虎。它似猫非猫,高翘着尾巴,在我指尖左右乱窜,“嗷……”的呼啸声搀杂着纸张的??声。
  
  我既惊又喜,用食指摸摸后背,小东西连蹦带跳,发出消沉的吼啼声。
  
  “这叫折纸。”用中文告诉我。
  
  那时我对折纸一窍不通,但我知道妈妈的折纸术神奇无比。只有她轻轻一吹,这些纸玩意儿便可借助她的气味活蹦乱跳起来。这么神奇的折纸术只有她一个人会。
  
  【二】
  
  爸爸是从一本册子里挑中妈妈的。
  
  记得有一次,正在读高中的我向爸爸讯问其中经由。他显得很不甘心。
  
  那是1973年的春天,爸爸想通过婚介找个对象。于是他掉以轻心地翻阅着先容册,每一页都瞟上一眼,直到他看到妈妈照片的一霎时。
  
  “我从未见过那种照片。”爸爸说。照片里,一位女子侧身坐在藤椅上,她身着丝质的紧身绿旗袍,双眸视镜,一头秀发优雅地垂在胸前,依于肩侧,孩童般的双眼透过照片,盯着爸爸。
  
  “自从看到她的照片,我就不想再看别人的了。”爸爸说。
  
  册子上说,这名女子芳龄十八,喜好跳舞,来自香港,英语流畅。但这些个人信息没一个是真的。
  
  后来,爸爸开始给妈妈写信。在那家婚介公司的辅助下,他们一直坚持着接洽。终于,他决订婚自去香港看她。
  
  “她根本就不会说英语。我收到的信也都是婚介以她的口气代写的。她的英语完整停留在‘你好’、‘再见’的程度。”
  
  毕竟什么样的女人会把自己像商品一样放到册子里,并期待别人把她们买走呢?我那时还是个高中生,藐视鄙视之情油然而生。
  
  爸爸没有因为上当而闯入婚介所请求退费抵偿。相反,他带妈妈去了餐厅,找来服务生给他们做翻译。
  
  “她怯生生地看着我,眼神中透着多少分惧怕和等待。当服务生开端翻译我的话时,她脸上缓缓露出了笑颜。”
  
  爸爸回到康涅狄格,为妈妈办了入境手续。
  
  【三】
  
  一年后,我出生了。那一年,是虎年。只要我想要,妈妈就会用彩色包装纸给我折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山羊、小鹿、水牛等等。在我家客厅,这些小动物随处可见。而老虎则呼啸着到处追赶它们,一旦追上,就会用爪子将其摁倒,挤压出生体里的空气,让它们变回一张扁平的折纸。每当遇到这种情形,我就只好往小动物的体内吹口气,让它们从新活蹦乱跳。
  
  小动物时常会陷入麻烦。有一次,水牛在我们吃午餐时掉进了酱油碗,好像它还真想像水牛一样在泥浆里打滚嬉闹一番。我赶快把它捏出来,但它的四肢已经被黑黢黢的酱油泡软了,无奈持续支持躯体,只能软绵绵地趴在餐桌上。
  
  我把它放在阳光下晒干,但它的四肢却因而而扭曲,不再像以前一样能四平八稳地奔驰走动。最后,妈妈用莎伦纸将它的四肢包扎固定起来。这样,它又可以为所欲为地打滚了(不过不是在酱油碗里)。
  
  当我和老虎一起在院子里嬉戏游玩时,它总喜欢去捕获麻雀。有一次,一只被逼得穷途末路的小鸟一怒之下把它的耳朵给咬了,它疼得哭泣了许久。在我的陪同下,它忍痛接收了妈妈的胶带缝合手术。从此当前,看到那些鸟儿,它都躲得远远的。
  
  某天,我在电视上看了一集对于鲨鱼的纪录片,便要妈妈给我做一只鲨鱼。鲨鱼做好了,见它躺在餐桌上郁郁不乐,我便在洗手池放满水,把它放进去。在广阔的水域里,鲨鱼快活地游弋着,没过多久,它的身子变得湿软、透明,慢慢沉入池底,折叠的局部也慢慢在水中展开。待我回过神要救它时,已经来不迭了,躺在我手中的只剩一张湿纸片。
  
  我的小老虎扒拉着前爪使劲往水池边爬,找好位置后把小脑袋轻轻靠在爪子上。看到方才产生的惨剧后,它的耳朵耷拉下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怒号,让我听了好生内疚。
  
  妈妈用防水纸为我重新做了一只鲨鱼,它快乐地游弋在广阔的金鱼缸里。我喜欢和我的小老虎一起坐在鱼缸旁看着防水鲨鱼在水里追赶金鱼。但是小老虎个别会站在鱼缸的另一边,昂着头,透过鱼缸看我,眼睛被放大得像咖啡杯一样大。
  
  【四】
  
  十岁那年,我家搬到了镇上的另一头。两个女邻居跑来串门,爸爸连忙拿出饮料接待客人,但他还得去水电部分一趟,因为前任户主的水电费没结清。爸爸临走前连声向两位邻居报歉:“你们自便啊。我太太不大会讲英语,所以不能陪你们聊天,千万别见外啊。”。
  
  那会儿我正在餐厅里学习,妈妈在厨房里收拾东西。
  
  我闻声邻居在客厅里讲话,她们没有特地压低声音。
  
  “他看上去挺畸形一人啊,怎么会干这种事?”
  
  “混血儿都怪怪的,像是发育不全。瞧他那张白人面貌配上一双黄种人的斜眼睛,几乎就是小怪物。”
  
  “你说他会不会英语啊?”
  
  两人没有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们来到餐厅。
  
  “嘿,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啊?”
  
  “杰克。”
  
  “不像是中国名字哦。”
  
  妈妈也来到厨房,用笑容问候了两位客人。接着,我就在她们组成的三角包抄圈中,看着她们面面相觑一言不发,直到爸爸回家。
  
  【五】
  
  马克是街坊家的孩子。一天,他拿着《星球大战》的欧比旺·肯诺比玩偶来我家玩。玩偶手中的光剑岂但能发光,还能发出尖声:“应用原力!”然而,我真看不出这个玩偶哪点儿像片子里的那个欧比旺。
  
  我和马克一起看着这个玩偶在咖啡桌上翻来覆去地比画了五遍。“它能换一个动作么?”
  
  马克被我的话激怒了,“看清晰点儿,小子!”
  
  可我看得够明白了。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马克见我不说话,急了,“你有什么玩具,拿出来给我瞧瞧!”
  
  可我除了那些折纸外,什么玩具也没有。于是,我把那只纸老虎带出卧室。那时它已经破旧不堪,身上也缠满了胶带,全是从前几年里我和妈妈修补时贴上去的。时间流逝,今已年老的它早已失去了昔日的矫健。我把它放在咖啡桌上。同时,我还听到其余小动物发出轻快的脚步声,仿佛都在伸长脖子观望着。
  
  “小老虎!”我用中文说,随后,我停下来,用英文又说了一遍。
  
  小老虎十分警惕谨严,没有四平八稳,只是作爬行防备的姿势,双眼怒视着马克,用鼻子嗅他的手。
  
  马克高低端详了一番这只用圣诞礼盒包装纸做的纸老虎,“这哪是什么老虎啊?你妈用垃圾做玩具啊?”
  
  我素来不认为我的纸老虎是垃圾。但说真的,它确切就是一张废纸罢了。
  
  马克用手碰了碰欧比旺的头,光剑又舞动起来,手臂上下摇晃不停,“运用原力!”
  
  小老虎转过身,向欧比旺扑去,将那塑料君子狠狠推下餐桌,摔得个骨头断裂、脑袋搬家。“嗷……”老虎自得了。我也笑了。
  
  马克狠狠地把我推向一边,“这玩具很贵的!当初基本买不到!没准儿你老爸买你妈的时候都没花这么多钱!”
  
  我停住了,瘫倒在地。纸老虎咆哮着,径直朝着马克的脸猛扑过去。
  
  马克哇哇大叫。倒不是因为他被老虎弄疼,而是因为面前的气象让他既害怕又惊讶。究竟,这只老虎是纸做的。
  
  他抢过我的纸老虎,铆足劲地践踏,连撕带咬。我的纸老虎霎时就被肢解成两半,身首异处。他把揉烂了的两团碎纸狠狠地扔给我,“拿去!笨拙的破玩意儿!”
  
  【六】
  
  第二天早上,小动物们纷纭从盒子里逃了出来,在它们过去玩耍的处所打闹。我绝不留情地把它们全抓了回去,一个不落,并用胶带把鞋盒封得结结实实。但那群动物还是会又吵又闹,搅得我焦躁不已。无奈之下,我只好把它们扔到阁楼,能扔多久就扔多远。
  
  如果妈妈和我说中文,我就谢绝答复。长此以往,她只好和我说英语了。但是她蹩脚的口音和离谱的文法让我觉得很丢人。她犯错,我就挑错。终于,她不在我面前说英语了。
  
  如果她想要对我说什么,就会像打哑谜一样地对着我比画。她会学着电视里的美国妈妈,拥抱亲吻我,但她的动作总是那么夸大、别扭、幽默、丢人。知道我不喜欢她这样后,她就没再抱过我了。
  
  【七】
  
  “你不该这样对你妈妈。”但爸爸说这些话的时候,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娶了这么个乡村姑娘,盼望她可以融入康涅狄格的郊区社会——这原来就是个过错的主意。
  
  妈妈开始学着做美式餐点,我则在家里玩着电游,在学校学着法语。有时候,我看见她坐在餐桌旁,望着手中的包装纸发愣。未几,就会有一个新做的小动物呈现在我的床头柜,依偎在我身边。不外我照样会把它们压扁,然后扔进阁楼的盒子里。
  
  上高中后,她再也没给我做过纸动物。她的英语也提高许多,但那时的我已经不是那种听大人话的毛孩子了,管你对我说英语还是中文!
  
  有时回到家,望着她肥壮的背影,听她哼着中文歌,在厨房忙前忙后,我还是难以信任她竟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们根本不是统一个世界的人啊!她活在月球,我活在地球。我不会走去和她说话,我把自己关进卧室,径自追寻美国式的幸福生活。
  
  医院里,母亲躺在病床上,我和爸爸分守在病榻两侧。她不到四十,看上去却老得多。
  
  多少年来,她身材有病却不去病院,每当被问起身体时,她总说本人没事,直到有一天她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医生诊断,她已是癌症晚期,手术都救不了她的命。
  
  但我的心理根本就不在母亲的病情上。那时正值校园招聘会的顶峰期,我满头脑装的都是简历、成就和口试,整天揣摩的都是怎样在应聘主管眼前丑化自己,让他们聘请自己。理智告知我,在母亲即将离世的时候,想这些很不应当,然而理智并不能转变我的情感。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爸爸用双手牢牢地握住她的左手,蜜意地给了她一个吻。他看上去特殊苍老憔悴,我不禁战栗着意识到,我实在并不了解我的,如同我不了解母亲一样。
  
  妈妈尽力给他一个笑脸,“我没事。”她转过火来看了看我,笑容仍旧挂在嘴角,“我知道你还得回学校,”她的声音非常幽微,而她满身医疗器械发出的嘈杂声更让我难以听清她的声音,“去吧,不要担忧我。我没事儿。在学校好好表示。”
  
  我握住她的手,心里如释重负,因为我做了件此刻该做的事。我的心早已飞到机场,飞到阳光亮媚的加州。
  
  父亲靠在她嘴边听她私语了些什么后,点了拍板,然后离开房间。
  
  【八】
  
  “杰克,如果……”她咳个不停,好不轻易喘上一口吻,放松机遇对我说,“如果我不行了,不要难过,这对身体不好。你要好好生活。阁楼上的那个鞋盒要留着,以后每逢清明,把它拿出来,你就会想到我的。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清明是中国人悼念死者的传统节日。我很小的时候,妈妈会在清明那天给她死去的父母写信,告诉他们她在美国生涯得怎么样。她会把信上的内容大声地读给我听,如果我说了什么,她还会把我的话写进信里。接着,她会把信纸叠成一只纸鹤,放飞到空中。纸鹤扑打着清脆的翅膀,向西飞去,飞越太平洋,飞向中国,落在祖辈的坟冢上。
  
  但这已经是良多年前的事了。
  
  “你知道我对中国年历一无所知,”我对她说,“妈,你就好好休息吧。”
  
  “盒子你要存着,没事的时候翻开看看。记得……”她又开始咳嗽起来。
  
  “知道了,妈。”我不自由地抚摩着她的手。
  
  “孩子,妈妈爱你……”她再次猛咳不止。我不禁回忆起多年前的那个场景,妈妈捂着自己的心口,用中文说着“爱”字。
  
  “好了,妈,你歇会儿,别说话了。”
  
  爸爸回来了。我跟他说我想早点去机场,由于我不想误点。
  
  在我搭乘的飞机飞过内华达上空的时候,母亲分开了人间。
  
  【九】
  
  母亲过世让父亲破马老了很多。对他来说,屋子太大了,他决定卖掉。我和女友人苏珊赶来帮忙整理收拾货色,搞搞卫生。
  
  苏珊在阁楼里发现了那个鞋盒。那一堆折纸动物不知在这个角落孤单地渡过了多少个日子。因为长期被抛弃在阁楼的黑暗角落里,那些折纸变得懦弱不堪,底本晶莹鲜明的图案也含混不清了。
  
  “这么美丽的折纸,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苏珊显得十分惊讶,“你妈妈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
  
  是啊,但此时,我眼前的这些折纸动物却一动不动,毫无活力。也许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刻,它们也随她一起去了;或者远去的不是它们,而是我童年的记忆。而童年的记忆大多不实在。
  
  母亲去世两年后,四月的第一周,苏珊作为治理参谋被公司外派出差,家里只剩我一人。我勤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机,不停地换台。一档关于鲨鱼的纪录片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一刻,我好像感觉母亲又回到了我身边,用防水纸给我折着纸鲨鱼。而我和我的小老虎围在她旁边,走神地观看着。
  
  刷的一声!我惊奇地抬开端。只见一团缠着胶带的包装纸滚到了地上,落在书架旁。我走过去把它拾起来扔进垃圾箱。
  
  忽然,纸团动了动,渐渐舒开展来。本来这是那只被我遗忘多时的小老虎啊!确定是妈妈想措施把它粘回了原样。
  
  它显得比以前小了许多,也许是我的手变大了的缘故。
  
  苏珊将折纸摆放在我们的公寓各处作为装潢。但这只老虎没有被摆出来,它单独躲在角落,终日与破旧家什为伴。
  
  我蹲下来,趴在地板上,伸出手指想摸摸它。小老虎摇着尾巴,俏皮地左扑右跳。我开心肠笑了,抚摸着它的后背,它发出呜呜的低鸣声。
  
  “最近怎么啊?老伙计。”
  
  小老虎结束扑腾,站直了身子,而后以猫科动物特有的精美姿态跳到我腿上。接着它的身体开始肢解、伸展,最后,我腿上留下的是一张皱巴巴的包装纸,正面朝下,背面朝上。白色的纸面上点缀着密密麻麻的中国字。我没学过中国字,但“儿子”两个字仍是认识的,它们在纸的最上方——只有写给某个人的信才会把对方的称呼放在这个地位上。信里的笔迹,一笔一画都像个孩子写的。
  
  我赶快跑到电脑前,打开网页。
  
  今天恰是清明。
  
  【十】
  
  我立马带上信跑到城里,因为那里可以碰到中国人的游览巴士。瞅见个长得像中国人的游客,我就会跑上去问:“你会读中文吗?”因为良久没说过中文了,为确保他们能清楚我的问题,我又会用英语再问一遍,“你会读中文吗?”
  
  最后,一位年青的女士批准帮我。咱们找到一条长凳坐下。她一字一句地把给我听。多年来,我一直回避驱逐的声音终于又飘回到我的耳际,但这次它不被敏捷遗忘,而是沉入心底,浸入骨髓;尔后,我的心坎排山倒海,灵魂夜不能寐。
  
  儿子:
  
  我们良久没有说话了。每当我濒临你时,你老是那么赌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而这二心结似乎变得越来越紧了。
  
  所以,我决议给你写信。把信写好后,我会把它做成你始终都很爱好的纸动物。
  
  如果我逝世了,那些小动物也将失去活气。但是,如果我用真心给你写这封信,我便可以在自己走后给你留下点儿关于我的东西。这样一来,每到清明节,每到死去的亲人回来探访家人的日子,我可以在你想我的那一刻来到你身边。我给你做的那些小动物到那时会乱蹦乱跳,兴许你能看到这些字。
  
  因为我愿望用我全体的爱来写这些话,所以我只好用中文写下来。
  
  多年来,我一直都没有向你说起我的过去。当时你还小,我总想,等你长大了再说给你听,那时你肯定已经懂事了。但是这一天却未能到来。
  
  我诞生在越南,祖籍是河北省四轱辘村,那里的折纸很闻名。妈妈从小就教我如何用纸折小动物,并且赋予它们生命。这是我们老家村庄里的一大法术。我们做纸鸟把蚱蜢赶出稻田,做纸老虎恫吓老鼠。每到春节,我和我的小搭档们会一起折红色的纸龙,把它们拴在爆竹杆前头,至今我都能清楚记得轰隆隆的鞭炮声把小飞龙震得在我们头顶乱舞的样子,就这样,过去的烦恼全都被炸没了。如果你能在场,应该也会喜欢吧。
  
  后来,这样的和气局面再也没有了。周围的人越来越轻视我们华人,我可怜的祖母因为受不了耻辱,投井自残了。我祖父被几个扛步枪的男子拖到了邻近的林子里,再也没能回来。
  
  十岁那年,我成了孤儿。我据说我还有个叔叔在香港。一天夜里,我跑了出来,爬进了一辆向南的货车。
  
  几天后,我到了海边,因为偷东西吃被人抓到了。我对抓我的人说我想去香港,他们都笑了,说:“你真够荣幸的,我们正好要送些女孩子去香港。”
  
  我和其他女孩藏在货船底舱,偷偷地出了境。我们被关进地下室,他们让我们站直了,还吩咐我们在客人面前学灵巧点儿,变机警点儿。
  
  一些想要孩子的家庭向他们交笔介绍费后,就可以过来挑人。一旦被看中,我们就可以被“领养”。
  
  有户姓金的人家挑了我,让我照料他们家的两个男孩子。我每天早上四点就得起来做早餐,做完早餐后还得给孩子喂饭、洗澡,还要买菜、洗衣、扫除房间。我天天围着这两个孩子忙得团团转,他们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晚上,我被关进厨房的橱柜里睡觉。如果我做事稍稍慢了一点,或者做错了什么,就会挨打;假如他们家的孩子做错了事,我会挨打;如果我偷着学英语被他们逮到,我也会挨打。
  
  “你为什么想学英语?”金家先生问,“你想报警?你如果敢报警,我们就说你是在香港非法居留的船民。他们巴不得让你蹲监狱。”
  
  就这样,过了六年。一天早上,一个卖鱼的老太把我拉到一边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我见得多了。你多大了?十六了吧?说不定哪天买你的男人喝醉了就会对你着手动脚,你想对抗都不行。若被他老婆发明,你都不晓得自己怎么逝世的。你得想想前途啦。我意识能帮得上你的人。”
  
  她告诉我,有些美国男人喜欢娶亚洲女孩做老婆。如果我会做饭,会做家务,能好好服侍美国老公,他就会给我一个幸福的生活。这是我独一的出路。就这样,我的照片连同虚伪的材料涌现在册子上,接着你爸爸认识了我。固然故事件节一点儿也不浪漫,但这就是我的故事。
  
  在美国的郊区,我是孤独的。你爸爸对我很好,很体贴,我很感谢他。但没有人能真正懂得我,当然我也不了解四周的事物。
  
  接着你出身了。我看着你的小脸蛋长得那么像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我,我愉快极了。我没了家人,没了四轱辘,没了我所爱的一切。但是我有你,你的脸蛋告诉我,我关于家乡的记忆是真实的,不是幻觉。
  
  现在,我有了能够说话的人。我可以教你我的语言,还能一起做一些我小时候喜欢的事。你第一次说中国话时,带着我和我母亲的乡音,为此我哭了一终日。第一次给你做折纸时,你被逗笑了,我登时感到世间没有了懊恼。
  
  你一每天地长大,现在还可以帮我和你爸爸交换,真让我有了家的感到。我终于找到了属于我的幸福生活。我真盼望我的爸爸妈妈也能在我身边,这样我就可以给他们洗衣煮饭,让他们享享清福,但是他们已经不在了。你知道对中国人来说,最苦楚的是什么吗?就是当孩子想要孝敬父母的时候,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了。
  
  儿子,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长着中国人的眼睛,但它们透着我对你的冀望;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长着一头中国人的黑发,但它饱含着我对你的祈愿。你能设想你让我的性命变得如许美好吗?你能想象当你不再和我说话,也不让我和你说中文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疼吗?我很畏惧,我害怕我行将再次失去生命中所有美妙的东西。
  
  儿子,你为什么不跟妈妈谈话?妈妈的心真的好痛。
  
  信读完了。那位中国女士将信递给我,我惭愧得无法仰头看她的脸。我低着头,请她再帮我一个忙,让她教我中文的“爱”字怎么写。照着她在信下方写的“爱”字,我愚笨地模拟着,写了一遍又一遍。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起身离开了。这会儿,和我在一起的只有我的母亲。
  
  我顺着折痕,把它折回了原来的样子,用手臂把它窝在怀里。跟着它的一声怒吼,我带着它踏上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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