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右脑 2017-05-28 12:25
这辈子见过许多奇怪的事,终于到了见怪不怪的年龄,可唯独这件事,萦绕心头多年不散。
那是2005年9月,我应邀参加爱尔兰科克市国际短篇小说节。那是一次意外的收获。科克市和上海市结成姐妹城市,在文学节上他们想找一个懂点英语的上海作家参加,但是他们对上海作家一无所知。文学中心负责人考特先生发愁了,他在网上搜到我,也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一份邀请发了过来。我在惊讶不安与兴奋激动中办好一切手续,匆匆成行。经过一个星期的朗读讨论、参观访谈、市长接见、颁奖宴会,美好的文学节落下帷幕。我收拾行李准备回国。时间还早,我走出旅馆想再看看这座美丽的城市。
那是星期天的清晨,一片宁静。天空飘过几朵雨云,稀稀拉拉洒下几点雨滴。随后,初升的太阳从东边云层斜射出来,一道道金红色的光,把整座城市装饰得精致典雅。
这座城市有许多座桥,这座叫圣帕特里克桥。圣帕特里克是爱尔兰的守护神,爱尔兰的国庆节就叫圣帕特里克节。桥总是架在水上。桥下是离河,英文是River Lee,我就译做离河。离河流淌过科克市区,绕个弯,穿越城市的另一半,幽幽离去。今天我也将离去。这座文学的城市,让一个将要离去的文学爱好者心中有些离愁。我站在桥栏旁,看清澈的河水在桥下缓缓流淌。
全世界都一样,星期天的早晨城市醒得很晚,桥上没有行人,桥中央的栏杆下躺着个流浪汉。这几天,我每天从桥上走过,总能看见他蜷缩在这里,行人不时给他一点钱。考特先生告诉我,一些东欧和中东的非法移民流落到这里,他们没有身份,不能找工作,于是城市向他们提供了庇护所。可是,眼前这个人,为什么宁愿睡在桥上而不去庇护所呢?
一辆红色小轿车出现在河对岸空荡荡的街上,停在桥头边。车门开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从车里跑了出来,后面是一位中年妇女。在宁静的清晨,冒出三个鲜活的人儿,让人觉得格外亲切。小男孩6岁模样,米黄T恤、背带裤;女孩小一些,牛仔短裙、白色连裤袜;女人身着白衬衫、深蓝色长裙、粉红围巾。孩子们朝桥上跑来,女人站在桥头观望。
两个孩子手里各抱一个纸袋,奔到流浪的男子身旁站住。“早上好,先生!”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
“早上好!”男子翻了个身,坐了起来,靠在桥栏上。他头发蓬松,胡子拉碴,深色的夹克衫上满是污迹,裤脚湿漉漉的。
“这是你的早餐!”男孩把手里的纸包递过去。“这是你的苹果!”女孩把手里的纸包也递了过去。“谢谢你们!”流浪男子感激地接了过去,放在身旁的地上。
女孩双手撑在膝盖上:“先生,你吃吧,我妈妈刚做的三明治,热的!”
流浪男子疲惫地说:“很遗憾,昨天晚上我发烧了,还不想吃,谢谢你妈妈,我一定会吃的。”男子的英语有些生硬。女孩说:“哦,我发烧的时候也不想吃饭,只喝果汁,你要果汁吗?”男子赶紧摆摆手:“不,不!”
我不能老盯着他们看,这是不礼貌的。可是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站在桥栏边,装做欣赏河上的风景,耳朵一字不漏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先生,”男孩问,“你为什么睡在这里呢?”
“我没有房子。”
女孩马上说:“你可以住到我们家去,我们家有房子。”
“谢谢你,可是我不能住到你家去。”
“为什么呢?”女孩很惊奇。
“那不是我的家,每个人应该住在自己的家。”
“那么,你的家在哪里呢?”男孩问。
“我的家在罗马尼亚,我家的房子被大水冲掉了,我现在没有家了!”
男孩和女孩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女孩问:“先生,我能不能抱抱你呢?”“不,不不,”男子惊恐地缩了缩身子,低头看看肮脏的衣服,“我很久没有洗澡了……”他话还没说完,女孩就伸出细小的胳膊,绕住流浪男子的脖子。男子犹豫了一下,紧紧地抱住了女孩。随即,男孩也扑过去,三个人紧紧拥抱。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一动也不敢动,怕打扰了桥上这无比温馨的一幕。可是我的内心正掀起惊涛骇浪。我问自己,我会让自己的孩子去拥抱一个肮脏的发着烧的流浪汉吗?我知道,我是宁愿给钱给物也不愿让孩子这样做的。我遥望对面桥头的那位母亲,她依然站立在那里,粉红的围巾飘动着。
“我能和你玩一会儿吗?”一转眼,女孩已经坐到流浪男子的膝盖上,把他当做自家亲人一样。流浪男子激动得声音发颤:“我感冒了,会传染给你的。”女孩说:“不要紧的,我打过预防针了。”流浪男子说:“可是,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玩呀。”
“我有玩具!”男孩从自己裤子口袋里掏出一辆掌心大小的玩具汽车,递给流浪男子。男子接过去,看了看,他往地上一收一放,小汽车“呼啦”一下滑了出去。男人笑了:“我在家里和儿子也玩过这种带发条的汽车,比赛谁滑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