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城市

逍遥右脑  2017-04-17 10:14

  我匆匆吃完晚饭,就对老五说:“晚上还去阅览室吗?”他看了看我,马上领会了我的意思,就点了点头。老五吃饭的速度不自觉地快了起来。老五吃完饭,洗刷了碗筷,就与我一起走出了宿舍。楼道里热热闹闹,每个宿舍都坐满了人。未吃完饭的正端着饭菜坐在床沿吃着,吃完饭的或者去了洗刷间,或者上床看书。已有人吆喝着“上班!上班!” “上班”在这里就是凑局玩扑克的意思。从楼道里走过,不时有饭菜的味道传入鼻孔。我背着一个黄书包,书包中放着一本《朦胧诗选》,一本泰戈尔的诗集。《朦胧诗选》是八七年六月我上高三时,在家乡县城的新华书店里买的 ,两块三毛五,从牙缝里节省下来的钱。泰戈尔的诗集是来师大后,在校图书馆借的;上高中时,我只是从一本诗集上见过泰戈尔的几首诗,来这里发现他的诗集真是令人暗喜不止。
  老五没有背书包,手中也没有拿什么,他说他只是去随便看几本杂志。老五学名叫袁炳芹,“老五”是我们宿舍的舍友对他的称呼。不知是从我们这届才开始的做法呢,还是高校原来就存在的一个传统,北院的男生宿舍里突然流行起按年龄排行大小来了。这里的男生宿舍都是住八个学生,这样每个宿舍中都有一个老大,也都有一个老八,宿舍楼成了哥们大家庭了。
  “她会去吗?”在楼梯上老五悄悄地问我。
  “按照她的规律应该会。”
  我们出了宿舍楼,来到外面。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书包离开宿舍,他们或者是去教室,或者是去阅览室。有一些女生在校园中散步。宿舍楼前的圆形大花坛里,菊花已长出花蕾。我和老五从花坛的北侧走过,沿着砖铺甬道。甬道曲曲折折。然后我们向西,经过餐厅的南墙角。过了墙角,就看到了阅览室那一排平房,和平房前的大片空地的一部分。另一部分还没有看到,因为视角的问题被阅览室那排平房的东墙给挡住了。在餐厅与阅览室这两座建筑物之间,隔着一个篮球场,篮球场是东西向的长方形,水泥地。几对篮球架支棱着。太阳挂在校园的矮墙上,象一枚烧红的金币,从依傍那院墙而生长的芦苇丛梢透过来了它的光线。它的光落在了地上、墙上、篮球场北面的草丛上。 我和老五从篮球场上走过。阅览室门外已经有十几个学生在等开门。总是这样,总是有一些人在等,总是在开门之前拥挤着一大群焦急地等待的学生。在这个远离市区、处于稻田的包围之中的地方,在这个仓促间建里起来的、只有几栋小型宿舍楼、几排平房教室的北院,这个三间平房大小的阅览室无疑成了最好的去处,成了在这个院落学习的七八百学生倍受青睐的地方。尤其是,这里全是大一学生,刚刚进入大学,繁重的学习负担没有了,心理完全放松,总于有了足够的空闲时间。谁不看好这里的几百种各类杂志和报纸呢。
  十几个学生中没有她。今天她是不是有特殊情况而不再来了呢?可是现在时间也尚早,也许她在宿舍正准备要来,也许正在来的路上。我和老五来到阅览室门前的人群中,不时地回望着我们刚刚走过的那条路。
  太阳一点一点在空中向下滑落,黄昏的霞光映照着院落。路上的学生逐渐地多了起来。他们从宿舍楼下来,背着书包,或者,拿着书本。他们中的许多走向了这里,也有一些走向教学区的各个教室。
  阅览室门前的学生慢慢地堆满了人。
  “来了。”老五用手轻轻地捅了一下我的腰。
  我心里一阵惊喜。越过众多的人头,我看到她出现在校园长长的甬道上。她仍然身穿那件米黄色的宽松衫。那是一种鲜艳醒目的色彩。就是循了这色彩,我能在人群中很快地把她找出。
  与她同来的还有另外两个女生,三个人边走边谈,样子亲密。她们来到阅览室前,离开我们这边的人群,远远地站着。
  “熟透了。”老五低声说。
  我觉得这话刺耳,用词粗俗。
  我的目光被她吸引过去。
  门开了,大家蜂拥而入,纷纷抢占位子,抹桌子,拉椅子,然后到柜台处借杂志。
  我和老五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我坐在那里,看着不断进入的学生。
  她们三个姗姗而入,在最里面的那个窗口旁找到了座位,然后又一起起身去借杂志了。
  老五看着我,手指朝她们去的地方一指。
  我捻动手中的钢笔,犹豫着。老五伸手夺过我手中的笔,仍在桌子上,从背后推了我一把。
  她还在那儿,十几个学生涌在柜台边,朝里面摆在架子上的杂志指指点点,大声小声地说着话。我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慢慢地移过去,在她身后停了下来,悄悄地向四周打量了一下。没有人注意,没有人知道我的企图,除了老五,他远远地坐在那里,一脸轻松。
  她几乎与我一般高,宽松衫闪闪耀眼,让人心慌。从这里看不到她的眼睛,这比较安全。她手里已经借到一本杂志,正替同伴借。她的头发刚刚洗过,散发着清爽柔和的气息。我感到有点迷乱,预先想好了如何开始,眼下全忘了,时间一点一滴地响着。
  她借完杂志,抱在怀里,从人群中走出。我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我终于也借了杂志,回到座位上。
  “怎么样?”老五问。
  我没有回答,只感到自己脸上微微一热。
  整个阅览室静了下来。窗外的院子里流溢着黄昏鲜亮的光。靠近院墙的芦苇一丛丛地挺立着,象是竖琴。风轻轻地漫过芦苇。黄昏中橘黄色的粒子,一束束从窗口流入。灯亮了。我静静地望着窗外。那粒子、风和光到处充盈着,在叶茎、叶稍、空中和墙角。
    
  坐在学校的院墙上,我对老五说:“她的教室。”
  “哪一个?”
  我朝正东的一排平 我朝正东的一排平房指了指:“那一排最西头。”
  “打听的?”
  “留心观察的。”我校北院的教室都集中在校园的西南角,总共六排平房。要注意一个学生在哪一个教室并不难。
  “她的座位。”我说,“恰好靠近窗子。”
  “恰好?”
  “是的,这对我有利。”
  “我不明白。”
  “如果我打算给她写信,可以直接从窗外放到她的桌子上。”
  “那么早就写信?”
  这时课外活动时间到了,各系的学生陆续从教室走出,校园里顿时热闹起来。
  “早?也许。可是我为什么不能创造条件,寻找机会,并从正面坦然认识和交往呢?”
  “缺乏一种勇气。”
  “也许做贼心虚?”
  “也许性格所致,”老五说,“有一种人内心往往会产生很美的情感,但缺乏与人,尤其是与女生交往的经验和技巧。”
  “喂!两个人在干什么呢?鬼鬼祟祟?”
  我们吃了一惊。朝下望去,是祥子,宿舍老三,一群学生把排球打飞了,他追球追到墙下,正怀抱着球,朝我们这里仰着脸。
  “重要事情!”老五朝下面喊到。
  “玩吗?”老三拍拍球。
  “免啦。”两人象拉锯。
  祥子走了。
  “转过身来吧。”我说着,在墙头上小心翼翼地一百八十度扭转身体。
  眼前是广阔的稻田,五六里处就是处在这个省会都市边缘的一个工厂。在那里高高的烟筒耸立着。
  “地址写不写?”老五问到。
  “当然要写,不然她班的同学见到信会起疑心,寄信人地址要写外校或者外地的,要让人确信信是从我们学校外寄来,是被班里的同学放到她的桌子上的。”
  “署名吗?”
  “不署名。读完后她会猜,也许还从此开始留心周围的情况了呢。”
  “我听着怎么越来越象个阴谋了?”
  “知道她是哪个系的吗?”
  “知道了她的教室也就知道她是哪个系的了。教育系学前教育专业。”
  “这个专业里我认识一个人。”
  “同学吗?”
  “不是,是在我们学校北院学生会里认识的。我俩负责文艺。”
  “太好了!”我一拍大腿。
  “么呢?”老五的都市方言又出来了。
  “帮我打听一下她的名字。”
  我得知了她的名字——乔虹,并在放学后一个人躲在教室里开始给她写信,其实那不能称为信,只不过是在一张纸上写了席慕容的《祈祷》:“我知道这世界不是绝对的好/我知道它有离别 有衰老/然而我只有一次的机会/上苍啊 请俯听我的祈祷/请给我一个长长的夏季/给我一段无暇的回忆/给我一颗温柔的心/给我一份洁白的恋情/我只能来这世上一次/所以/请再给我一个美丽的名字/好让她能在夜里低唤我/在奔驰的岁月里/永远记得我们曾经相爱的故事。”只这一首诗,别的什么也没写,没有称呼,没有署名,没有格式。学生们都回去吃饭去了,整个教室里空荡荡的,我来到那个窗下,推开,把信丢到她的课桌上。
  
  这之后我就常常从她窗外走过,看着她伏案书写或凝神听课的身影,我心里就挂念着她是否收到了信,有时,在课间我课间我做在我的教室前的高地上看着在外面活动的学生,她有时就从教室里出来,参加到活动的学生中去,唉,那于是就成了我的秘密的赏心悦目的时间。
  常常是走在校园的路上,从宿舍到教室,或从教室到宿舍,有时一抬头,就发现了她,她或者在我前面的路上,背对着我走,或者有时就远远地迎面而来。
  那时她常穿鲜艳的上衣,远远地望见了心里就怦然一动,有一种温温暖暖的感觉。
  我如此地挂念着我的信,想着收信的人,人与物萦绕于心,挥之不去。
  
  在一个人的一生之中,有时,一些景况只出现一次,它一闪而过,永不再有,永不再来,比如一些心情,一些感觉,一些由于钟情于某物某人而产生的痴迷或沉醉的状态,我们的感觉达到过一个强度,然后就永远低于这种强度。
  
  “他喜欢上一个女子,但他自卑,胆怯,同时又不知如何行动,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贫穷,所以自卑,也因此孤傲,因为他受过伤害,所以胆怯,因为他不善于与女生交往,所以不知如何行动。他爱了,但缺乏征服的力量。
  “他犹豫、徘徊、痛苦。但他后来找到了写信的方法,于是开始写信。
  “一天晚上,快放学了,他写完一封信给她的信,觉得非得马上把它发出去不可,但附近又没有邮局,寄信要步行十多里去市里,于是他便登上去市里的路。
  “天黑漆漆的,没有月亮,只有城市的灯光在深处闪烁,空旷的田野寂静无声。他内心有些恐惧,但自己给自己壮胆,一个小时后,他把信投进邮局门前邮筒之中。
  “回到学校时,校园里已空无一人,宿舍楼在深夜中静悄悄的,人们已进入梦乡,他从那座女生宿舍楼下走过,向她那树木掩映的窗口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然后回到自己的宿舍,悄悄上床睡觉。”
  我倾诉已尽,感到轻松,也感到疲惫,而我也意识到自己也许表情严肃,语调低沉,是否也有些夸张和矫情?也许,因为事先我就立志想用长篇的表白打动乔虹,所以带有一点阴谋性质,是有意而为而不是自然而然无意流露。
  当我终于结束,乔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借给她一本诗集,她收下了。
    
  接下来的五六天里,我在做什么呢?为什么没有继续行动?记不清当时在做什么,也记不清当时我的心理、感觉和打算。
  当时的我也许认为事情还未发展到频繁接触的时候,也许是想歇息一下,也许由于想到那个男生,我心中便有块垒出现,但也许,两次与乔虹正面的接触与交谈并未在我身上产生想象中的那些美妙感觉,早先远离她时那期待和渴望的心情,那种神秘感在后来走近她时消失了,只感到平平淡淡,也许,在那几天里我懈怠了,平静了,并且有些失望。
  那几天里我按兵不动,我记不清究竟是为什么。
  我班的一个男生,就是那次碰见我与乔虹在篮球场上交谈的那个男生,有一天在路上碰到我时对我说:“出去走走呀!”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之中透着着急和神秘。
  而我当时如此鲁愚,竟未明白他意有所指。
  我正处于紧要关头但我却浑然不觉,某种机会正被我错过。
  那几天之中我未舍身处地地想想乔虹的心情会如何,也未设想外语系的那个男生会采取什么行动。
  如同一场战役,我从未去注意全局的形势发展,也不了解敌方情况。
  只跟着自己的感觉走,自己的感觉是:还未到频频出击的时候。
    
  那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男生采取了有力的措施?乔虹发现对我没有感觉?但是,是不是有另外一种可能——一种可能——乔虹见我这边没有什么动静,因而等得内心着急,产生了对我的怨恨,于是她便采取了有违她的真正意愿的行动,以图治治我,解解气。
  也就是在五六天后,当我从阶梯教室再次出来,又想放松一下,我看见乔虹与那男生正一起坐在教室外道路旁路灯下,两人相距有一米的距离,我心中自然一惊,但表面上又表现一副镇定而无所谓的样子,我在水池边洗了把脸,冲了一下脚,然后返回教室。
  以后的晚间,常见他们两个坐在教室的某条路旁,刺目惊心,我的心逐渐变得坚硬起来,决心不再有任何行动。
  但我真的做到了若无其事吗?当接连几个晚上没有看到她的时候,我竟然开始寻找他们的身影,从一条路到另一条路,从一个教室到另一个教室,只是我不知自己为什么寻找,找到以后我又能怎样呢?
  一次,我扩大了寻找的范围,打算从餐厅后面的一片荒地穿过准备去校园北部看一看。荒地里杂草丛生,黑漆漆的,乍一走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深一脚浅一脚试探前行。突然,我听到“啪!”地一声响。循声望去,隐隐约约之中,只见乔虹和那男生正坐在墙角的石阶上。乔虹他们两个坐在暗处久了,一定适应了黑暗,或许当我一闯入这个地方,他们就看到了。我看见乔虹伸出双手在空中一击,“啪!”又是一响,象是在拍蚊子。
  原来他们已从明处转到暗处。
  我那徒劳的寻找于是便停止了。
  
  大一生活结束了。北院的学生全部搬进位于市区的南院。南院院落广,学生多,碰到乔虹的机会少了。奇怪的是,自从进了南院就再也没有见乔虹与那男生在一起过。我投身到那时的校园经商热的潮流中去了,也读了许多的书,经历了许多的事情。
  大约半年后,宿舍老二交给我一本书。我一看,那是从前我借给乔虹的那本诗集。老二说,书是乔虹请他转交的。
  老二又兴冲冲地对我说,说乔虹给他书时说过一句话,那句话是:“都认为我那时在同人谈恋爱,其实不是”
  我听后心情漠然。
  只是书旧得厉害,我看着心疼。
  后来,听说乔虹与住在我们楼下的一位体育教师谈上了。于是常见她一个人走来,走向教师宿舍,有时,楼道里碰见了就默然走过,找不到要说的话。
  但是有一次,当我怀揣商品,步履匆匆地在各宿舍推销时,乔虹正站在那体育教师宿舍门外。她看到我后竟然侧身凝视,神情之中仿佛有突然闪现的激动。因为相距六七米远,所以不能确定那激动是否存在。如果存在,是她以为我那匆匆而行是奔她而去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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