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右脑 2016-03-03 09:29
一
这是一篇萦怀于心而又始终不敢动笔的文章,是心中绷得太紧甚至于怕微微一抚就砉然断裂的弦丝,却又恍若巨石在喉,耿耿于无数个不眠之夜,在黑暗中撕心裂肺,好像只须默默一念,便足以砸碎我寄命尘世这一点点虚妄的自足。
又是江南飞霜的季节了,秋水生凉,冷气渐沉。整整十年了,身寄北国的我还是不敢重回那一段冰凉的水域,不敢也不欲去想像我投江失踪的母亲,至今仍暴尸于哪一片月光下
二
从母亲到暮年仍坚持的决绝个性里,我信任她成为右派是一件必然的事。这样说并非基于纯洁的宿命观,而是指她出生之初,血质里就被刻上了她父亲的烙印。她一生都在尽力打算剪断她与那个国军将领的血统接洽,却终归徒劳无获。
我外祖母是江汉平原的大家闺秀,其父在民初留学扶桑八年,归国赴任甘肃省高法院长前,决议与天门望族刘家结为姻亲那时的刘家三少爷[我外祖父]正成为黄埔八期的士官生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在可能存在过的短暂幸福之后,作为战祸频仍年代的军人之妻,外祖母便带着我的母亲步入了她的孤唯一生。
抗战暴发,外祖父侍卫蒋公退却西南。刘家太爷故世,大宅日见凋敝。该地域又是日寇国军和共军拉锯争取之地,无论哪一部短暂占据,徒具虚名的刘宅便成了搜刮粮饷的目的。外祖母带着我少年的母亲东躲西藏,饱受乱离之苦。最后因怕女儿受辱,外婆只好托乡里客商将我母亲带到湘西伯父家避祸。母亲在那识尽炎凉,像一个女仆般唱工求学。
三
日本投降当年,母亲单独踏上还乡寻母的艰难路程,当她找到捡棉花纺线度日的外婆时,劫后重逢的泪水湿透了她们的破烂衣裳。次年,村夫传言外祖父背井离乡,授衔少将驻节武汉。母亲来到省城寻父,等候她的却是晴天霹雳外祖父不信他的妻女还能幸运存活,已经重新授室生子了。而且他瞒哄了婚史因而不敢相认。
悲愤的母亲闯进了他父亲的一场隆重酒会,一时舆论大哗,外祖父回乡强迫外婆离婚,从此父女交恶,我母亲坚定改名换姓以示恩断义绝。
天道往还,1948年,节节溃退的外祖父奉命移师恩施,赴任途中被伏击,流弹洞穿了他丁壮的胸脯而最后为他扶柩理丧的竟是我毕生寡居的外婆。
武汉次年易帜,革大招生,母亲投考,结业后竟又阴差阳错地被分往恩施剿匪土改踏上了她父亲送命的行程。在这条充斥险恶的山路上,她与我父亲邂逅相逢。一个平原抛弃的将门孤女,一个山中破落的土司遗孑,在那个巨大动荡的时期,偶尔而又必定的联合了并从此扎根深山。
四
外婆早已原谅了她的丈夫,母亲却永远在冤仇她的父亲。她无奈在事实中去处分他,便竭力在精力上去满意一种虚构的报复改名换姓,不否认有此父亲,甚至不许可外婆去原谅。
然而这种背离只能停留在自我泄愤的田地,由于这个政党一贯在意个人的血统以研讨其阶级属性。在她报考革命大学那天起,她就要面对无数张表格。她老是试图阐明她是她父亲那个阶层的弃婴,她和她母支属于苦难布衣。然而表格却****了她的声辩,同时还作为一张早有预谋的标签贴上了她的面庞。
上个世纪风行一个布满杀机的词叫历史不清,母亲被这个语词压迫得痛不欲生。当任何一个批评她的人追问你是不是军阀女儿,她就好像陷入一个悖论。她比别人还恨她的父亲,却又偏被他们视为统一个敌人。她认为这个父亲不仅在生前遗弃了她,还在死后久长地搭救着她,她完整无力跳出这一血缘的魔沼。
1957年的母亲合法而破之年,这个来自遥远省城的女人,试图把她的教养植入那个土家山寨。其直爽和刚烈却往往善意换来敌意,她对党的看法和她的出生被联系一起时,只能戴上右派的高帽接收工人的监视改革。20年后终于彻底平反时,母亲已老去,所有曾经承受的辱没和损害不知向谁讨还。划处和平反都是一张纸,她深感前者重如泰山而后者却轻于鸿毛。
五
文革开端时,父亲作为矿长很快被打倒,母亲菲薄的工资要保持全家的生涯,那时她是小镇供销社能够双手盘算盘的会计。外婆陪着失学的大姐重返平原插队务农,二姐当了矿工,父亲病危在武汉住院,十岁的我也肺结核穿孔而命若悬丝,咱们家一分到处进入了性命中最艰危的岁月。攻打母亲的大字报仍旧贴满门窗,频繁的抄家连缝纫机头也被拎走,母亲带着我忍无可忍地在小镇访医求药,她不能垮,她要拉扯着这个粉碎的家一个不少地走进那渺茫的来日。
一次她带我到县城看病,回来时求熟人找了个便车,司机走出城后竟威胁我们从车厢下来,一生不抬头的母亲为了我哀婉哀求,她看着扬尘而去的汽车悲愤难耐,又不愿让儿子看到一个母亲的困顿和为难,只好将泪水默默吞下。她永远不懂得人间间的恶竟至如斯,人道何以被一个时代扭曲得如此不堪。
我小学毕业后,学校又以我有沾染病为由不录我上初中,我开始了短暂的少年樵夫岁月。当我在夕阳下挑着柴火蹒跚而归时,多能远远看见放工后又来接我的母亲,那时她已见憔悴了,乱发在风中飘飞,有谁曾知她的高尚?两个姐姐都已失学,她再不能让我沉溺泥涂,她不得不去求文教站站长,终于使我得以入学。
六
母亲终于带着全家迎来了1978年。父亲升迁,她获平反,大姐招工,我考上大学,外婆又回到我们身边。这时的母亲总算有了笑容,她相信仁慈总有好报。即便那些危害过他们的人也来我家走动,她照旧不假辞色。
1983年外婆辞世,85年父母离休,87年父亲患癌,89年我辞去警职,随后入狱,母亲又开始了她的忧患余生。
父亲总想等到儿子重见天日,因此而不得不蒙受每年动一至二次手术的伟大苦楚。他身上的器官被一点点割去,只有那求生的意志仍在坚强茁生。真正苦的更是母亲,她不断拖着她的衰朽残年,陪父亲去省城求医。父亲在病床上辗转,六十多岁的母亲却在病床下铺一张席子陪护着艰难的日昼夜夜。只有稍能走动,母亲就要扶着父亲来探监,三人每每在铁门话别的悲惨画面,连狱警往往也激动含泪。每一次挥手似乎就是永别,两个为共和国效命一生的佝偻老人,却不得不在最后的日子里,因我而去不断面对高墙电网的屈辱。
我们在不能会晤的岁月里保持着频繁通讯,母亲总是还要在父亲的厚厚笺纸外另外再写几页。我在那时陷入了宏大的抵触既盼望父子今生相见,又想要发动父亲废弃生命。他的挣扎太苦了,连带我的母亲而入万劫深渊。
七
1995年我回到山中的家时,只有母亲还在空空的房里整理着断线碎布。那时父亲刚离去半年,他在楼顶奇观般地种植的一棵花椒树,正盛开着无数只眼睛一如抱恨终天的悬望。
母亲仍然如往昔我的飘流归来一样,为我炒好酸菜鸡杂。拿出一大坛药酒说你喝吧,这是你爸为你泡的劳伤药。她怎知儿子的伤原在心深处,却冀望一副古老的药方来疗慰。
为了求生,我不得不促又出山。临行之际,母亲异样地拉着我的手说,你在武汉安置好后,就接我从前吧,家里太空了,一个人竟感到畏惧。我突然发明母亲已经朽迈了,她一生的刚强无畏仿佛无影无踪,竟至一下衰弱得像一个惧怕孤单的孩子。
八
我用朋友借的一点钱租了一所龌龊的房子,几件歪斜的家具也算撑起了一个家。母亲带着一个单开门的冰箱来了,我见上面很多修补的漆痕,心中无穷酸楚这就是两老终生节省独一值钱点的遗产了,无常的灾害耗尽了他们的一切,我又怎生才干回报。
母亲在昏暗的房里一点一点拆她的毛衣,漂洗那些曲折的毛线,然后又一针一针为我编织出一条毛裤。她说这过去的纯羊毛,现在不好买了,你衣着会温暖些。
她拿出一大本装订好的信纸给我,说这是她这些年来写的她的家族的回想,我看见密密麻麻的几十万字,简直页页漫漶着泪痕。她的手颤颤巍巍,哽咽着说这就算是留给你们三姊弟的留念了。
向来给我作饭的母亲忽然不做了,天天要等着我回去做才吃。她又说这屋子白天好阴冷,她觉得胆怯。我带母亲到居委会去打麻将,她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她说她和那些白叟不话说。我晓得高傲的母亲毕生不苟时俗,向来也不会娱乐。
我那时和几个友人凑了点钱编书想卖,每天回去母亲就要问有钱赚吗,我说生意没有这么快,她就又感慨物价涨了,城里生活太贵,而后说她要病了就是我们的连累,她真想找我的父亲去。我每天在这个冷淡的世界疲于奔命,我求朋友的妻子给她免费的药,她心脏开始不适,我说妈,所有都会好起来的。
九
陪我住了十几天后,母亲请求到大姐那里去住。大姐在同城的另一个区,在长江的边上有一套狭小的居室。大姐有一个可恶的女儿,我想兴许能给母亲多一些欢喜和抚慰,就让大姐来接走了她。
我依旧在人海挣扎,在没有电话的时代也疏于问候。根本在于我疏忽了母亲的所有暗示,我不知道那时她去意已决,她已在暗自操持后事,在与我们姐弟委婉话别。
1995年的深秋午后,大姐打电话给我朋友找到我说,母亲早上出门当初未回,他们四处找也未能找到,大姐的语气有些惊骇。我还说,不会有事的,你们再找找吧。薄暮大姐在电话那端痛哭她找到母亲的遗书了。
我带着多少个弟兄赶去,大姐交给我从被褥里翻出的母亲的两封信跟一串钥匙,匙链上还挂着父亲当年给她的一个韭叶金戒指,我的心登时如沉冰海。
母亲安静地写道我知道我病了,我梦见我的母亲在叫我,我把你们的父亲送走了,又把平儿等回来了,我的使命终于实现了,我要找你们父亲去了。请你们谅解我,我到长江上去了,不要找我,你们也找不到的。你们三姊妹要相互辅助,父母没才能给你们留下什么,我再不走还要拖累你们。
十
我们连夜沿江寻找,如许愿望母亲还彷徨在生死边上,给我们最后一线机遇。
我们去公安局报案,他们说人失落一月后再去备个案即可。我们去民政局求助,他们说没有寻人的职责。我们去电视台,他们说上级不容许播寻人启发,走失的太多了。我们本人复印招贴满街去贴,城管的随着就撕,逮着还要罚款。全部国度没有一个救助机构可为我们分忧,我的母亲就这样走失在她的祖国。
码头工人见多识广,他们说武汉下游的阳逻镇是长江的回水处,水上逝世者都会在那里沉没盘旋,你可以去那找到你的母亲。
我只身来到那个码头赁居,先找当地派出所求助。他们客气地说,你看这墙上挂着多少寻人启示,我们基本顾不外来,这里每天都有浮尸。以前我们还每具100元请农夫捞起来埋上,我们登记个特点。现在经费包干,我们也没闲钱管了,你自己租条小舟去找吧。
我只好请了个胆大的渔民每天划着他的扁舟,陪我在此江湾逡巡。江面上果然每天都有浮尸,我都得凑近查看是否我的母亲。有的被浪花卷到了沙滩上,在阳光下发胀糜烂,堆满了苍蝇,远远就披发出恶臭。我恐怕错过我的母亲,总要逐一去翻看。许多天了,渔民也厌了,码头工人感于我的孝情,劝我别找了,依据他们的教训,武汉下水的这时早该在此呈现了,要没见到,必定是被沿江的船锚挂在水底了,又或者被漩流带出了江湾,那就永远找不到了。我最后仍是又沿岸上溯找回武汉,母亲终于仍是一去无迹。而两个姐姐则同时找遍了所有的亲友寺庙,我们终于彻底失望。
十一
整整十年过去了,秋水长天,物换星移,我们姐弟的隐痛和歉疚却从未平复。我们在一起相聚时,基础也尽量躲避这个话题,谁都知道心上的创口还在暗夜渗血。
两个平民姐姐多少还有些科学,早几年据说哪个神人,总要去花钱求教母亲的着落,并按所谓的高人指导去再做徒劳的追寻。又或者听某位故旧传言,在某处曾见疑似母亲的老人,便又要去探听,然后牵出万千余痛。只有我相信母亲真的去了,她一生的刚烈决绝,一生对我们的挚爱,在那个艰苦委曲的时刻,她相对会抉择尊严而从容的赴死。她要用她的自沉来唤起我从新上路,来给我一个无牵无挂的将来。
一个68岁的老人,在阅历了她崎岖备尽的生活后,断然地走向了暮秋的长江。那时水冷如刀,向阳似血,真难以设想我柔肠寸断的老母,是怎么一步几回首地走向那亘古奔流的大河的,她最后的回眸可曾老泪纵横,可曾还在为她穷愁潦倒的儿女忧心如焚。她把她的神圣母爱撒满那生生不息的浩大之水,然后再将自己的苍老骨肉委为鱼食,这须要怎样一种勇毅和慈善啊。她艰巨的一跃轰然划破默默秋江,那惨烈的涟漪却至今荡漾在我的心头。
1995年的冬天,我为母亲砌了一个小小的衣冠冢,边上同时安埋下外婆的骨殖和父亲的灰烬,然后我只身踏上了周游的不归路。
1996年我责编了第一本书稿《垮掉的一代》,看到金斯堡纪念他母亲的长诗《祷告》,他一直回旋的一个主题就是他母亲最后的遗书
钥匙在窗台上,
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
孩子,结婚吧,不要吸毒。
钥匙就在那阳光里
读到此时,我在北京紫竹院早春的月夜下大放悲声,恍如沉积了一个世纪的泪水陡然奔泻,我好像也看见了我母亲在阳光下为我留下的那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