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右脑 2016-01-20 09:24
好厉害哟,曾国藩之为人!
这家伙,上承三省吾身的祖训,下开自我批评的先河,时刻不忘修身养德,狠抓本人活思想,狠斗私字一闪念,堪作样板。不像我跟我所见的一些人,自我批评挂在嘴上开会说说罢了,他有详细办法,落切实举动上。
道光二十二年,他三十一岁,从十月初一那天起,灵魂深处暴发反革命,给自己订了个“日课册”,名之曰《过隙影》(我联想起“文革”时革命者“过片子”),每天在上面写。写些啥?“逐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凡日间过恶,身过、心过、口过,皆记出,毕生不间断。”每天写《过隙影》不是为了发表,而是为了“念念欲改过自新”。
《过隙影》必需字字写正楷,以示狠抓狠斗狠涵养。不但写,而且做。十月初九日,也就是《过隙影》刚写到第九天,便猛省从前与小珊结仇怨,错在自己当初“一朝之忿,不近人情”,是夜即到小珊住处“登门谢罪”。长谈之后,过了四天又请吃饭。后果呢?“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
想那《过隙影》中必定写有不少丑念丑事,此亦足见他的自我批评敢于刺刀见红。太可怕了,这老反革命,不,壮反革命!
这家伙,能够说是无穷酷爱本阶层的最高首领道光皇上。道光二十五年十月初旬日,欣逢皇太后七十诞辰,他以新任翰林院侍讲学士的身份,同满朝文武跪在一起,仰头有幸目睹龙颜(其实看见的是给太后跪拜时巍峨的龙臀),立即想到咱们皇上年龄已高,种起子来仍旧强健,六十一岁那年种出了八阿哥,今年六十四岁又种出九阿哥,可见“圣躬老而弥康”。又目击“七阿哥仅八岁,亦骑马雍容,真龙种景象”。这些都是特大喜讯,宜函告家人,以分享幸福。如斯忠爱老龙,如此慕爱小龙,岂非还不可怕不可恶?
这家伙,进士出生,先任礼部侍郎管文教,后任刑部侍郎管司法,从不掌兵。咸丰三年,太平革命军解放南京城,关他屁事。部长级京堂官他不当了,这时候倒跑回湖南去办团练,募湘军,还说“系为大局起见”。从此做定了革命逝世对头,可恶,可恶!可怕,可怕!
这家伙,从战争中学习战役,吃一堑,长一智,败不馁,胜不骄,愈打愈坚强,一路攻下去。
咸丰四年十一月,攻下黄梅县,迫近九江府,函告家人:“我现在军中申明极好,所过之处,庶民爆竹焚香跪迎,送钱米猪羊来犒军者川流不息。”假如此人热得发昏,太平天国就有盼望。惋惜他不发热,依然“寸心兢兢,且愧且慎”,“唯力尽人事,不敢存涓滴幸运之心”。
两月前奉旨署湖北巡抚,赏戴花翎,而“当初但愿官阶不再进,虚名不再张,常葆此以无咎,等于持身守家之道”。
第二年战胜仗,回首整理水师,以鄱阳湖为依据地,“日日操练,夜夜防守”;“不敢片刻疏懈”。不时巡弋长江,隔绝武汉南京两处的太平军,使之首尾不得相应。
第三年,亦即咸丰六年,战局扭转,到处反攻。两个弟弟也上战场带兵打仗,凶悍异样。湘军名震东南,远景光辉,他却函训二子:“常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愿(尔等)为大官,但愿(尔等)为读书明理之君子。节约矜持,习劳习苦,可以处乐,可以处约,此正人也。余服官二十年,不敢稍染官宦气习,饮食起居,尚守寒素家风,极俭也可,略丰也可,太丰则吾不敢也。”
这时候南京城内那一群革命贵爵在忙啥呢?在忙着建王府,筑侯宅,做星期,坐山河。广西大脚婆昔年生养的革命种子,恐怕早已养成小衙内了。天王洪秀全不断发神经,发布昨夜梦见天父上帝怎么说,天兄耶稣又怎么说。东王杨秀清封了禾乃师,嫌九千岁少了不够用,要洪秀全给万岁。北王韦昌辉袭杀杨秀清,洪秀全又杀韦。翼王石达开全家被屠戮,不得不出奔。
对照两个营垒,站在革命那边,痛觉得这家伙真实 未审可怕可恶!
这家伙,身许社稷,魂绕家园,信函一封接一封地寄回湖南湘乡曾宅,给家人撞警钟。自身既为皇上侍讲学士,能通天了,深恐老父在故乡卖人情,诫以“莫管闲事”,嘱其拒绝所有请托。据说“父亲大人近来常到省城县城”替身说情,又赶紧提醒他:“此是干涉公事!”朝廷将要委派新学官去长沙,又预先说清楚:“父亲万不可去拜他!”
以上都是道光年间事了。
咸丰四年四月,多次挨打后,“幸湘潭大胜”,又函告家人:“吾家子侄半耕半读,以守祖先之旧,慎无存半点官气。不许坐轿。不许唤人取水添茶等事。其拾柴收粪等事须逐一为之。插田莳禾等事亦时时学之。”
两天当前,又嘱家中四位老弟勿来长沙军营找他,“但在家中教训后辈,半耕半读,未明而起,同习劳苦,不习骄佚”。
同年玄月,光复武汉有功,奉旨署湖北巡抚,赏戴花翎,又恐家人脑筋发烧,赶快提醒四位老弟:“诸弟在家,总宜教子侄守勤敬。吾在外既有势力,则家中子侄最易流于骄,流于佚。二字皆败家之道也。万望诸弟刻刻留意,勿使后辈近于此二字,至要至要。”
咸丰八年,在江西建昌行营时,又函促家中子侄读书,种菜,养鱼,喂猪。划定“子弟诸儿须走路,不可坐轿骑马”,“诸女莫太勤,宜学烧茶煮菜”。
咸丰十年,奉旨署两江总督兼钦差大臣,功名到高峰了,还在发愁:“余家后辈后辈,全未见过艰难样子容貌,眼孔大,口吻大,呼奴喝婢,习惯天然,自豪之气入于膏肓而不自发,吾深认为虑。”
像他这样不近人情,悭头啬脑,吾蜀人所谓的老牛筋,恐怖已极!
这家伙,岂但严束家人,频撞警钟,而且狠抓九弟的活思维,及时做过细的思想工作(旁边有同道说,“反革命的思惟工作!”我想也是)。
九弟曾国荃咸丰六年率湘军三千入江西援吉安,由此登上战斗舞台,同三年前的胞兄一样,做定了革命死对头,而且最后掩埋了太平天国。
咸丰八年仲春,国荃弟火线来信,诋上级主座为“傀儡膻腥之辈”,不愿意听彼辈的指挥。国藩兄复函批驳,说此语“已露出不耐心之端倪”,担心“未来恐不免于龃龉”,提示他勿忘了去年所赠规语。两月后又去函,说顷接别人来信“言弟名远震京师”。下一句就敲戒尺了:“盛名之下,实在难副!弟须慎之又慎!”
同治元年二月,知悉国荃弟与共事关联缓和,又批评他只看见对方神色凌厉,看不见自己的脸色同样凌厉。又举出他的来信“常多讽刺之词,不平之语”,并指出他的随员和仆从在外面“颇有气焰”,而他自己作何面目不言自喻。三月后又去函,斥责他不太廉,指往年刮钱买地步一事,忠告说:“若一面建功破业,外享大名,一面求田问舍,内图厚实,二者皆有盈满之象,全无谦退之意,则断不能长久。此余所坚信,而弟宜默默休会者也。”不到一个月又去函,专谈听取批评,哪怕批评的不是事实,立场也得“抑然”,不得“悍然”,并提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八个字。这八个字后来被奉为革命步队的清规戒律,我辈耳鼓膜都听起趼皮了,天哪,本来仍是这家伙的语录!想起怪不自由!
这家伙,“抑然”了一辈子,毫无进取意识,常诵的格言是“盛时常作衰时想,上场当念下场时”,常求的境界是“花未全开月未圆”。
同治二年四月,知悉九弟升官,署了浙江巡抚,花仿佛全开了,他怕,随即奏请将本身两江总督钦差大臣两顶帽子分出一顶给别人戴,“将来遇有机缘,即使抽身引退”。同治三年七月,打下南京城,灭了太平军。两顶帽子之上又封侯爵,他倒“弥增歉悚”起来。两年后,他五十五岁,上疏恳求解除本兼各职,注销爵位,仅以退休职员身份“留营维系军心”。同时函训宗子曾纪泽(此人后来成了能干的外交大臣):“读书乃寒士本质,切不可有官家风味!”次年函达太太欧阳氏:“居官不外偶尔之事,居家乃是久长之计。”
得失荣辱看淡了,打起仗来心不纷,特殊可怕可恶!
这家伙,体孔孟思想,用禹墨精力,操儒学以办实事,玩《庄子》以寄闲情,由封建文明培育见识,从传统道德吸取力气。兴许厉害就厉害在这里吧?三十七岁跳升内阁学士,该享受绿呢车了,仍坐蓝呢车,补礼部侍郎缺,仍坐蓝不换,其慎可知。军务虽忙,“凡奏折、书信、批禀,均须亲手为之”,“每日仍看书数十页”,其勤可知。两江总督卸任,工资尚结余二万两银,其俭可知。遗言不许出版文集,其谦可知。不但蒋介石标榜过他,据《曾国藩家书·重印序言》说,青年毛泽东一九一七年也说过“吾于近人,独服曾文正”。啊,这就更不得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