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右脑 2015-12-22 11:13
上初三时，因我作业太差，让母亲为我的前途忧心忡忡。说来也巧，母亲在街道里揽上个先容待业青年就业的差使，负责接洽用工单位，诸如工厂、商店、公司之类的人事部分。每一个用工单位，都比如一扇窗。母亲用极具体的描写，让我透过一扇扇的窗，看我的出路。我最憧憬的一扇，就是与我家后弄堂相通的贸易街上的那家鼎鼎大名的食品店。
母亲便去探路。她为我打的广告是，孩子的成绩是差了些，但人品是极好的，诚实、肯卖命，最要紧的是听话、会感恩。人事经理是个女性，据说有个很乖的儿子。女人之间讲话便利，经理爽直地说，你的儿子我哪能不释怀，只要小伙子考进职业学校，毕业落后店没问题。
母亲很愉快，是因为那家店生意好，员工待遇高。我更兴奋，不是为此，而是因为那家店是我零花钱的重要去向——从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少年，也不知过了多少年、花了多少钱。有三分钱，买盐金枣或奶油桃板;五分钱，可选半话李或拷扁橄榄;有一角钱就吃得上牛肉干了，再加一倍便是龙虾片一大袋，那毫不是两包牛肉干可以替换的。我爱极了那家店，又恨极了那家店，爱恨两极的改变，全然取决于口袋的丰瘪。我更爱慕那些营业员，他们盘踞柜台，谈笑间称量、包装，举手间收钱、发货，俨然菩萨，哂纳我的供奉，主宰我的口福。
当夜睡不着，我罗唆垫高枕头打算，若让我挑，我会选哪个柜台来站。南货腌腊柜不好，岂但腥膻油腻，还须挥刀动斧;烟酒茶叶柜也不好，固然清洁但太冷僻，不什么趣味;点心柜跟熟食柜切实不错，毛病是饱着肚子干才行，否则……思来想去，仍是糖果零食柜最佳，若有机遇去炸龙虾片，就再好不外了。
未成年的斟酌，即便再周全，也未免不够久远。有一次陪女友人买冰糖花生，我当真地说，你老公我要是营业员，必定会给你多抓点。女朋友眉一挑、嘴一撇，说怎么会，真要那样咱俩怎么会意识呢?
填意愿了。表格得手，我绝不迟疑地填下职业学校，奋发温习备考。万没想到这次绊我后腿的，不是成就，而是视力。职校体检的那张视力表是新版的，与我当时背妥的旧版头四排，方向完整南辕北辙。瞎指一气的成果还算不错——零点三，但距合格线就差了那么零点一。
母亲十分扫兴。女经理也很遗憾，对母亲说，眼看就要放假，小伙子能够勤工俭学。店里生意忙，须要暂时工，不过临时工是不能站柜台的，只能在后院帮大厨打小工，切切配配，洗洗涮涮……不知小伙子愿不乐意?
我决然毅然谢绝女经理的好心。我咬牙发狠地对母亲说，我不当常设工，只当营业员!
当夜睡不着，我索性睁开眼睛发誓，从此再不去那家店了，不去买货色、不去看热烈，甚至不再途经。
不过誓言只保持了一个礼拜。前三日绕道而行，后三日过门不入，第七日高视阔步、持币而进，大肆洽购而归。再过几天，我特地绕到店后，爱恨交错地探看厨房的动静。小门紧闭，我在门外鹄立很久，直到饭菜香从门的缝隙溢出，登时舌底生津、腹内轰鸣，才像一匹受了轻伤的小马，撒腿往家奔去。
十几年后结婚生子，搬得远了。不过只有路过那家店，我总会进去，不为买东西，只是兜几圈，瞧瞧柜台里的各色食物，望望柜台后的营业员们。这是我所爱的处所、所爱的工作，只差那么零点一就成了我的职业，毕生的职业。
又十多少年后，有一次陪母亲聊天，聊起当年，恍如昨日。问起女经理，已故去多年，母亲送了她最后一程。说来也怪，女经理的乖儿子居然不在，母亲不知何故，也不敢问。
母亲舒了口气，说你高度近视，不想这反而帮了你。原盘算去称重发货的两只手，后来却敲起了键盘。早知这样，那时我就不论你啦。我头一摇、嘴一咧，说怎么会，真要那样你怎么能安心得下呢?母亲叹了口吻，说实在也没什么，不过打打电话、探探途径、托托人家罢了。惋惜没有一次是成的……哦!不可惜，不可惜的。
我已是一个初三男生的家长，对母亲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早已透晓其中分量。我只失眠了两夜，母亲为了我不知失眠了几夜;我只伤心了几天，母亲为了我不知忧心了几年。至于她求了多少人情、废了多少口舌、经了多少奔走，我不清晰。母亲应当也不明白，由于对一个母亲而言，为了孩子，即使想得再多、做得再多，都是不足道、不足道的。
生活犹不定，运命亦难寻。率性乃儿性，忧心是母心。原期因事改，未悔为时侵。小草终难报，寸晖抵万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