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右脑 2015-05-03 12:05
一个人如果能看穿这世界的矫饰,这世界就是他的。
我到长沙,什么都不想看,只想去看一条小路,也是一条山中小路。在那条小径上,朱熹、张?、王阳明、左宗棠、曾国藩……都曾经徘徊。从小径远眺,可以望见古长沙郡的城池和波光潋滟的湘江。
那条小路在岳麓山里,蜿蜒穿梭于书斋亭台、老树池塘之间,覆着青苔或落叶。小路没著名字,有名字的是它牵引围绕的范畴,叫岳麓书院。
九月的一个下战书,阳光穿过重重叶层,将老槐树的影子闪耀洒在地面,与书斋慎重密实的投影构成动与静的照映。小径上光影错落,明灭之间时间恍惚,好像望得见前行者踽踽背影。也是玄月,不到40岁的朱熹经由长途跋涉到达长沙,也是别的都不看,度过湘江,直奔书院小径,与张?会见。他要和张?背靠背地探讨《中庸》里对于“中跟”的概念。两个人不仅暗里商讨,而且公然讲学争辩。开讲时,“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破涸”。朱张两人渡湘江往返的处所就被老庶民唤为朱张渡。
一个爱思考的人行走千里只为查究一个形而上的问题;舆马争饮、座无虚席,只为听一场关于道德的辩论;渡口不以政治人物命名,却记念两个著书立言的人……什么样的社会才容许这样的事件?那一定是一个意识文明、尊敬文明的社会,800年前的中国。
可是文明又是怎么回事呢?朱张讲学时如何的英姿飒爽,谁能预感朱熹日后的命运,不批准他思惟的人请求朝廷将他“枭首朝市”。朱熹固然躲过了弃市的下场,却难逃被贬为伪学逆党的运气,郁悒而终。发丧时,生徒不许凑集。然而又哪里设想得到,再过30年,宋理宗会读朱熹的“四书”注解而爱不释手,“恨不与之同时”,于是逆党变成巨匠,于是“伪学”又成为官学。如果这是一个认识文明的社会,它又怎么会如斯任意横暴地摆弄文明于股掌之间?
也许因为气象酷热,兴许由于书院里不附设歌厅茶座,游人零落。我居然能够安宁静静地举头细看那屋瓦的色彩。回廊肃静,听得见风吹的声音。可是这屋瓦回廊,我晓得,并不都是这么安静的:作为文明的象征,书斋和人一样有时光辉,有时覆灭。这千年书院,时而房舍巍峨,书声琅琅,时而断垣残壁,鬼影绰绰。决议他生逝世的,仿佛也全是那政治的霸权。
文化竟是那么懦弱的货色吗?沿着小径来到百泉轩,历代山长的住所。廊前有一个小小的庭院,院里一口小小的水井。
错误吧,假如霸权决定所有,这百泉轩怎么还能在千年之后让我看见?那泉里还冒着水呢!细读书院史,就发明书院之所以建了又毁,毁了结总能再建,是因为政治霸权始终有一个不灭的抗争力气。譬如朱熹的教导理念“博学之,审讯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本日读来犹令人震撼。一个社会已经领会到“学”与“问”是维系文明的基本,它必定是一个思维发达、海阔天空的社会吧。
譬如书院在1131年毁于战火,湖南安抚使刘珙“葺学校,访儒雅”,重建岳麓书院。刘珙是什么人呢?身为礼官,“秦桧欲追谥其父,召礼官会问,珙不至,桧怒,风言者逐之”。不管是对秦桧的不从或者是在废墟复兴学,刘珙抗衡的都是政治霸权对文明的压迫。书院历史的形成,就是这两种权势一直的彼此对抗与让步的消长进程。
我在树影斑驳的小路上彷徨,不忍离去。若有时光,伤感故事,真想在那百泉轩的廊下坐到傍晚,听风从最深奥的出发点悠悠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