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

　　一放暑假，一千八百个男孩和女孩，像一蓬金发妙?的蒲公英，一吹，就散了。于是这座黝青色的四层铁塔，完全属他一人所有，永远，它耸立在此，期待他天天一度的临幸，等候他绝顶，阅览着不能算小的王国。日落时候，他立在塔顶，端端在寂天寞地的圆心，一时暮色爬行，万籁在下，塔无语，王亦无语，惟钢铁的纪律贯透虚空。太阳的火球，向马利兰的地平降落，傍晚是一只单薄的耳朵，频震于乌鸦的不调和音，鸦声在西，在琥珀的火堆里裂开。西望是艳红的熔岩，自太阳炉中喷出，正吞没当日南军断肠之处，本日艾森豪威尔的农庄。东望不背光，小圆丘上，北军森严的炮位，历历可数。华盛顿在南，白而直的是南下的州道，统一条公路，北驶三里，便是盖提斯堡的市区了。这一切，这一圈连环不解的王国，完整属他一人所有。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坐在参天的老橡树下，任熏风拂动鬓发，宿醒中，听了一下战书琐琐屑屑细细碎碎申申述诉说说的鸟声，声在茂叶深处渗出漱出。他素来不听过那样好听的禽鸣，也从未像那天那么想家。他说不出是知更仍是画眉。鸣者自鸣，聆者欢乐惊叹地凝听。他坐在重重叠叠浓浓浅浅的绿思绿想中，他信任自己的发上淌得下沁凉的绿液、城春、城夏，草木何深深，泰山耸着，黄河流着。东方已有太多的伤心，又何必黯然，为多少个希腊太妹？他想起，许久，良久没接触东方的温婉了，隐身的歌者仍在歌着。他，自己在抚弄一只手，白得可以采莲的一只手，而且吟一首念奴娇，向一只娇小的耳朵，乌发下的耳朵，隐身的歌者仍在歌着。
　　
　　但在回去之前，他必需单独坚持苏醒的焚烧。就如那边的北极星，沉着地亮着，不失自己的方向，且为其余的光，守住一个定点。夜色部署得很快，顷刻间，恐吓已呈多面，从鼠青到黝青到墨黑，但黑暗只能增强星的光辉，星的阵图安排得更快，在夜之上，在万?之上，各种姓名的光，从殉道的红到先知的皎白透青，逐一发布自己的方位。他仰面向北，发明大熊和小熊宽阔而灿明，那角度，比海内所见的高出很多，捉住冻手的栏杆，他感到金属回升的和不可摇动的力气；他觉得,伤感文章，钢铁的，从他的掌心、脚心上升，如忠于温度的水银，逆流而且上升，达于他的四肢，他的心脏。
　　
　　在一个猖狂的释然的刹那，他幻觉本人与塔合为一体，破足在坚实的地面，探首于未知的空间，似欲窃听星的谜语，宇宙大脑奥妙的运行。一刹间，他欲引吭长啸，但塔的缄默震慑住他，挺直的脊椎，纵横的筋骨，盘旋梯的螺形肠，挣扎时振起一种有秩序的超。寂寞啊，寂寞是一座透明的堡，冷冷地高，能够俯览所有，但离一切都那么遥远。鸟与风，太阳与霓虹，都从他架空的胸肋间飞逝，留下他,留下塔,留下塔跟他,在超人的高纬气象里,留下一座的水晶牢,一座形而上的玻璃建造,任他自囚、自毁、自拯,或自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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