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右脑 2014-06-12 11:18
我爱鸟。
从前我常见提笼架鸟的人清早在街上散步。我感到兴趣的不是那人的安闲,却是那鸟的苦闷。胳膊上架着的鹰,有时头上蒙着一块皮子,羽翮不整地蜷伏着不动,哪里有半点神气?笼子里的鸟更不必说,长年地关在栅栏里,典故,饮啄倒是便利,冬天还有遮风的棉罩,非常的“优待”,然而如果想要“扶摇而直上”,便要撞头碰壁。鸟到了这种田地,我想它的苦闷或许是仅次于黏在胶纸上的苍蝇,它的快乐,大略是仅优于在标本室里住着吧?
我开端观赏鸟,是在四川。拂晓时,窗外是一片鸟啭,不是唧唧喳喳的麻雀,不是呱呱噪啼的乌鸦,那一片声音是清脆的,是响亮的。有的一声长叫,包含六七个音阶,有的只是一个声音,圆润而不觉其枯燥,有时候是独奏,有时候是合唱,几乎是一派协调的交响乐。不知有多少个春天的凌晨,这样的鸟声把我从梦幻唤起。等到朝阳高升,市声鼎沸,鸟就缄默了,不知到哪里去了。始终等到夜晚,才又听到杜鹃叫,由远叫到近,由近叫到远,一声急似一声,竟是凄绝的哀乐。客夜闻此,说不出的酸楚!
在白天,听不到鸟鸣,但是看得见鸟的形体。世界上的生物,不比鸟更俊俏的。多少种不著名的小鸟,在枝头跳跃,有的曳着长长的尾巴,有的翘着尖尖的长喙,有的是胸怀上带着一块照眼的色彩,有的是飞起来的时候才闪露一下斑斓的花彩。简直没有例外的,鸟的身躯都是小巧丰满的,细瘦而不干瘪,丰腴而不臃肿,真是减一分则太瘦,增一分则太肥,跳荡得那样轻灵,脚上像是有弹簧。看它高踞枝头,临风顾盼———好锋利的喜悦刺上我的心头。不知是什么货色轰动它了,它振翅飞去,它不回想,它不悲痛,它像虹似的一下就消失了,它留下的是无限的怅惘。有时候稻田里鹄立着一只白鹭,缩着颈子,有时候“一行白鹭上青天”,背地还衬着黛青的山色跟油绿的梯田。就是抓小鸡的鸢鹰,啾啾地叫着,在天空回旋,也有令人喜悦的一种雄姿。
我爱鸟的声音、鸟的形体,这喜好是很单纯的,我对鸟并不存任何空想。有人初闻杜鹃,高兴得一夜不能睡,一时想到“杜宇”“望帝”,一时又想到啼血,想到客愁,感到有无穷诗意。我曾告知他事实上全不是这样的。杜鹃原是很硬朗的一种鸟,比个别的鸟魁伟得多,扁嘴大口,并不特殊美,而且本人不知构巢,依仗体壮力大,硬把卵下在别个的巢里。假如巢里已有了够多的卵,它便不客气地给挤落下去,孵育的义务由别个代劳了,孵出来之后,羽毛渐丰,就可把巢据为己有。那人听了我的话之后,对这野蛮无情的鸟,再也不能幻出什么诗意出来了。我想济慈的“夜莺”,雪莱的“云雀”,还不都是诗人自我的理想,与鸟何干?
鸟并不永恒地给人喜悦,有时也给人悲苦。诗人哈代在一首诗里说,他在圣诞的前夕,炉里燃着熊熊的火,满室生春,桌上摆着丰富的筵席,筹备过一个普天同庆的夜晚,蓦然看见在窗外一片漂亮的雪景当中,有一只小鸟瑟缩地在寒枝的梢头踞破,正在啄食一颗残余的僵冻的果儿,禁不住那料峭的寒风,栽倒地上逝世了,滚成一个雪团!诗人感喟曰:“鸟!你连这一个快活的夜晚都不给我!”
自从分开四川当前,不再轻易看见那样多类型的鸟的跳荡,也不再容易听到那样悦耳的鸟鸣。傍晚时偶然还闻声寒鸦在古木上鼓噪,天黑也还能听见那像哭又像笑的鸱枭的怪叫。再令人触目标就是那些偶尔一见的囚在笼里的小鸟儿了,但是我不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