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右脑 2014-05-27 12:41
过年的
文 / 阎连科
母亲说你走吧,过完初一就过完了年。这是我三十三次在家过年最短的一次。母亲还交代明年别再回了。
【一】
倏忽之间,兵已做了十四个年龄,每遇了过年,就念着回家。急慌慌写一封家信,告母亲说,我要回家过年,似乎超常的喜事。母亲这时候,便拿着那信,去找人念了,回来路上,逢人就说,连科要回来过年了,俨然超常的喜事。接着,过年的打算全都变了,肉要多割些,馍要多蒸些,扁食的馅儿要多剁些。
做这些事情时,母亲的陈病就犯了,眼又涩又疼,各骨关节被刀碎了一样。可她脸上老是笑意充盈着,挖空儿到镇上的车站,一辆一辆望那从洛阳开来的长途客车。车良多,一辆又一辆地开来;人也许多,一涌一涌地挤下。她终于没有找到她的儿子,低着头回家,夕阳如烧红的铁板样烤压着她的后背。熟人问说哪儿去了?她说年过到头上了,却忘了买一包味精。那人又说味精不是肉,少了也就少了。母亲说,我孩娃回来过年,怎能没了味精呢。
回到家,母亲草草筹备了一顿夜饭,让人吃着,身上又酸又疼,舀了饭,又将碗推下,上床早早睡了。然却一夜没有合眼,在床上翻着等那天亮。天又迟迟不亮,就索性起来,到灶房把菜刀警惕地剁出一串烦乱的响音。剁着剁着,案板上就铺了光色,母亲就又往镇上车站去了,认为我是昨晚住了洛阳,今早儿会坐头班车回家
这样接了三朝五日,真正开端忙年了。母亲要洗菜、煮肉、发面、扫屋宇,请人写对联,到山坡采折柏枝,着实挖不出空来,就委派她身边邻舍的孩娃,一群着到车站等待。
待孩娃们再也感到不到新颖,母亲也就委派不动他们了。那车站上就冷僻许多,突然间好像荒原了。
可就这时候,我携着孩子,领着妻子,从那一趟客车高低了来,踩着那换成了水泥的街路,冲动着穿过街去,回到了家里。
推开门时,母亲正围着围裙在灶房忙着,或在院落剥玉蜀穗儿喂鸡,再或趴在缝纫机上替身赶做过年的新衣。而无论忙着什么事情,那块自染的土蓝围裙总是要在腰上系着。这时候看见我、妻和孩子,便稍微一怔,过来抱了她的孙子,脸上映出难得有一次的红润,说你们外面忙,火车上人又多,回不来就不要回了,谁让你们赶着回来过年呢?明年再也不要回了!
【二】
妻不是乡村的人,她毕生受到的是和农村文化截然不同的教导,甚至和她同样的城里人比拟,那教育也很独僻,所以与城市的文明和风俗,她是坚定地心心相印。每次回家,盘算着初六返回,初二她便焚心肠急。今年过年,我单独同孩子回了,且提前写信,明白日期:尾月三十回家,午时到洛阳,下战书晌半到镇上。所有都准时得少见。长途客车颠到镇上时,我问孩子:
“见了奶奶你怎么办?”
“让奶奶抱着。”
“说啥?”
“说奶奶好,我想你。”
“还说啥?”
“说妈妈上班回不来,妈妈让我问奶奶好。”
“还怎么?”
“过年不要奶奶的压岁钱。”
这就到了镇上。镇上依如往年,路两边摆有烟酒摊、水果摊、花炮摊。商店的门仍然地开着,仿佛十四年未曾关过。时候已贴近了大年,采买的人都已买过,卖主们也只等那忘买了什么的大意人突然光顾。街上是一种年前的冷清,想必大人们忙着,孩娃也在家忙着。我拉着孩子下了汽车,四顾着找寻,除了夕阳的光照,便是摊贩收货回家的从容,还有麻雀在路口树上孤单的啁啾。
不找到我的母亲。
孩子说:“你不是说奶奶在车站接我吗?”
我说:“奶奶接厌了,不来啦。”
我牵着孩子的小手,背着行李从街上穿过。行李沉极,全是过年的客品:酒、烟、生果糖、糕点、麦乳精、罐头和孩子穿小了或格式过期了结照样新着能穿的小衣。我冀望能遇到一位熟人,替我背上一程,可始终到家,未曾见了哪个村人。
推开家门的时候,母亲正围着那块围裙,在房檐下搅着面糊。孩子如期地高唤了一声奶奶,母亲的手僵了一下,抬开端来,欲笑时却又杂色,问就你和孩子回来了?我说孩子他妈厂里不放假。母亲脸上就要润出的喜红不见了,她缓缓走下台阶,我以为她要抱孩子,可她却只过来摸摸孩子的头,说长高了,奶奶老了,抱不动了。
到这时,我果真发明母亲老了,白发参半了。孩子也真的长高了,已经到了他奶奶的齐腰。我很受惊吓,恍如母亲的朽迈和孩子的长成都是母亲语后突然间的事。随着母亲,默默地走进上房,七步八步的路,也使我忽然清楚,我已经走完了三十三年的人生。
我说母亲,“你怎的也不去车站接我们?”
母亲说:“晓得你们哪天哪一阵到家,我就能够在家给你们按时煮饭了,不必接了。”
谈话时,母亲用身子挨着她的孙子,把面糊在他的头上搅得很快。她问:
“在家住几天?”
我说:“过完正月十五。”
她说:“半个月?”
我说:“十六天。”
“当兵十多年,你还从没在家住够过这么长时光哩。”母亲这样说着,就往灶房去了,小小一阵后,端来了两碗鸡蛋面汤,让我和孩子吃着,本人去?叶儿包了扁食。接下,就是帮母亲贴对联,插柏枝,放鞭炮。
鞭炮的鸣炸,宣布说大年正式开始了。
【三】
夜里,我抱着睡热的孩子陪母亲熬年,母亲说了很多村中的事件,说谁谁家的女儿出嫁了,家里给陪嫁了一个电视机;说谁谁家的孩娃考上大学了,家里赡养不起,就不上了。最后就说我的那个姑逝世时病得如许的重,村里哪个人刚四十就得了癌症,话到这儿时,母亲看了一眼桌上摆的的遗像。我便说娘,你径自在家寂寞,不妨信信佛教、基督教,信科学也行,同别人一道,上山找找神,庙里烧烧香,不说花钱,往返跑跑身材会好些。
母亲说,“我都试过,那些全是假的,信不进去。”
再就不说了,夜也深了进去,森森地黑着,便都悄悄地睡下。来日,我绝早起床,放了初一鞭,先将下好的饺子端给神位,又将另一碗端到娘的床前,为人处世。娘吃后又睡,直睡到太阳走上窗面,才起来说无邪好啊,过了个好年。
初一这天,母亲仍旧很忙,出出进进,一直把我带回的货色送给邻舍,回来时又不断用衣襟包一兜邻舍的东西,如花生、核桃、柿饼。( )趁母亲不在时,我看了母亲的过年预备,比任何一年都显丰富,馍满着了两箱,油货堆了五盆,走亲戚的礼肉,一条条挂在半空,共七条。我有四个姑,三个舅,我算了,马不歇蹄走完这些亲戚,需我五天至六天。
可在我夜间领着孩子去村里看了多少个白叟后,回来时母亲已把我的提包掏空又装满了。
她说:“你来日领着孩子走吧。”
我说:“走?我请了半月假啊。”
母亲说你走吧,过完初一就过完了年,你媳妇在外,你领着孩娃回来,这是不通情理的。你孩娃和孩娃妈,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过年咋样也不能离开的!
我说:“过完十五再走。”
母亲说:“你要不是逆子,你就过完十五走。”
一夜无话。明天将来母亲果然起床烧了早饭,叫醒我跟孩子吃了,就提着行李将咱们送往镇上了。
这个年,是我三十三次过年,在家过得最短的一次,前计后算,也才满了一天,且走时,母亲交代,阐明年别再回了,外面过年比家里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