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右脑 2018-10-08 13:59
隐于茶 文/ 周旭东
喧嚣不再。甩扑克的甩扑克去了;逛街的逛街去了;亦没有瘾君子在侧旁若无人地喷云吐雾,无视你攒眉,掩鼻,一声接一声的咳嗽;粉黛珠钗亦不知到哪里去攒三聚四叽哩呱啦了——真是难得。把窗子统统打开,浊气荡尽,澄鲜的空气携花香鸟语奔涌而来。眼界,耳根,灵府,清且静。在这喧嚣的尘世,著实难得。午休时间谅也无人,越性按上了球形锁。清理清理满是报表卷宗的桌案,恭请出紫砂壶,烹一瓯春茶,酽酽的,岂不好。
不是不知道,品茗宜深山古刹,云卷云舒,红尘纤毫不到;宜精舍松寮,溪回曲抱,横琴净几梅落弦间,一瓣儿两瓣儿三四瓣儿,岂不令人羡煞!深宵兀坐,遥泉戏白石,愈发的喧响;竹炉汤沸火初红,愈发的浓艳;竹炉上的水嘛,既非天下第一泉亦非梅花枝上雪,二者终脱不了衣冠气与脂粉气,高人逸士不屑为也!
沐浴更衣,凝神屏息:
煎一轮寒月,沏半盏春山——独啜,则如何?
罢罢罢,昭昭天日朗朗乾坤,说甚散话诞话疯话梦话!宜明窗宜净几,倒是实在话。举手之劳罢了。切切提及的,倒是净己,这确乎是疏忽不得。茶性宁静淡泊,净己者,以洁净的身心去亲近每一叶灵芽,方不辜负了她,否则便是暴殄天物了。
去机心摒俗虑:不去股海弄潮,便心如止水,潮涨潮落干卿抵事!不攀龙附凤,揣摩上意,曲意逢迎,虽有佳茗在侧亦是枉然;至于日夕惊走匍匐于权门,一朝腾达,便睥睨傲视于乡里,茗饮于他,更无异于对牛鼓琴了;蜚短流长说张道李,老鸹落在猪身上,现今的长舌男较长舌妇分毫不爽,且渐呈职业化的倾向——莫说饮,便是道着一个“茶”字,亦恐有玷!
说它作甚,还是烹一壶热茶,勿论八马的观音铁韵,宝岛的冻顶乌龙,炒到天价的陈年普洱,还是云遮雾隐的峨眉雪芽,黄山毛峰,抑或就是对街那爿小小茶店的一把无名粗茶——此时此地,亦是好的。权且受用,才是正经。
我的掌中宝——呵呵,这里指的是小巧玲珑的紫砂壶,拿在手上,刚好一握;胎体细腻,手感温润;虽非名器,非干时大彬,无涉陈曼声,必出自无名工匠之手!然独独这一把,于无尽的时光里纷纭的世事中与我相遇相惜,这便好。我的小紫砂与接下来登场的朴拙憨笨大得骇人的粗瓷大碗,相映生辉相映成趣。碗是我无意从旧物市场淘来的,诺,是谁,将满盛华夏五千年沧桑血泪的罗中立《父亲》的粗瓷大碗,把来变现,换几许散碎银两,以救饥肠,或家有小儿郎,以此换钞,方能上学堂——乌黑的指痕犹存。不敢审视那张写满苦难的父亲的脸,倾囊而出,挈此旋走。珍藏密敛,爱若珠宝。前儿局里搬家,收拾东西,对桌的小陈看我从箱笼箧笥中掏登出恁大家伙,竟然目瞪口呆——我嘛,用来洗澡——她口里的茶险些喷了我一身。此言不假,只不过洗澡的是我的掌中宝,自有妙用,因陋就简喽。
冲罐。置桔大瓜小的紫砂于碗中。把滚水兜头而灌;去盖,复向壶内注滚水,上盖;再淋滚水。此为温壶。毕,倒净壶中水,紫砂壶已是滚烫。投茶。叶子乍入壶腹,遇热猛炙,飒然有声,焦香轰然,放在鼻端,转壶,闻香,熏魂醉魄,再是不虚。此乃茶之刹那芳华,寸阴寸金,岂可虚度。
——雪夜霜晨,乐此不疲,曩者烹茶奉父,他老人家年不及半百便满头白雪,每每投茶时,父女争壶闻香,青丝皓首,缘壶游走。那把紫砂,有我的掌中宝两个大,壶纳几多春秋冬夏,从我记事起便有他,如今,父亲跨鹤西归,亦携了他去,生死以之。婚后,花朝月夕,烹茶奉夫,自奉,投茶后注水前,仍是最令我迷醉的刹那芳华。父殁后,久不向此,唯恐涕泗横流,坏此雅事,反为不美。父亲有知,亦将嗔我糟蹋好茶。时间真是疗伤的一剂良药,从何时起,我已能坦然面对一壶好茶,波澜不惊,我在,父亲就在,血脉不断。
注水。茶烟袅袅,香气由浓转淡,不比先时猛烈,却平添了水的流丽婉转,悱恻缠绵。品茶,一小口一小口呷;酒渴,也曾作牛饮。今是昨非,一心向佛,禅坐,酒是第一戒,不再沾唇,茶愈发地刻刻不离了。茶香由鼻入腑,茶汤自口润喉,而后,在身体里百转千回,千回百转,这一刻,细细体味,茶之醉。
而况窗外那几株娉婷红杏正得意于春风,好鸟飞鸣,清景无限,春茶半盏,一卷诗书——倘是唐诗宋词的意境,便有深深庭院帘幕重重,飞花时见,云髻彩袖的佳人珠泪偷零;大观园里又是一番景致,生有两弯似蹙非蹙?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的潇湘妃子,在暮春时节,如何泪光莹莹娇喘微微,恁样闺中弱质,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携了花帚,扫了落花,锦囊收了,掩上一?净土,且歌且泣,葬了锦绣韶华!面对满目飞红,亦不去效颦葬花,花开花落观自在,云去云来任往还——自提的春联岂是口头禅,紧榜门扉,更镌刻心扉。风光冉冉东西陌,浪蝶翻春,蜜房羽客闹纷纷——自是清茶半盏,禅心不起纤尘,这点子定力还是有的。
壶冷杯空,顺手向君子兰泼了残茶,上班的铃声骤起,在我,不过是听到了那五斗米在叩门—— 精神抖擞,我要毕恭毕敬地向他一再折腰。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希。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靖节先生,归园田居躬耕陇亩,自种自食,聊以果腹,虽是箪瓢屡空,亦乐道安贫——东皋舒啸,临流赋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闲逸若此,令我,跌足,扼腕,恨不踊身千载上,与先生比邻而居,田畦里相遇,共话桑麻,再不说那可厌的官话套话言不由衷似是而非的车轱辘话!更不用向五斗米折腰了!
柴门萧疏静掩,尽是好时光。
可是,在这寸土抵万金的公元二十一世纪,贫无立锥之地的我,到哪里去寻觅那桃李罗堂前,榆柳荫后檐的草屋,莫说八九间,就是一椽,亦难乎其难!
好在,心远不知市近,端的有佳茗清心。摘自散文《隐于茶 文/ 周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