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右脑 2014-05-21 11:28
灯祭
文/迟子建
每逢过年都用罐头瓶为我做一盏灯,现在父亲去世了,我买了盏灯送到墓地,为父亲“引路”……
父亲在世时,每逢过年我就会得到一盏灯。那灯是不寻常的。
从门外的雪地上捡回一个罐头瓶,然后将一瓢滚热的开水倒进瓶里,“啪”的一声,瓶底平均地落下来,灯罩便出生了。连忙用废棉花将灯罩擦得亮亮的,亮到能看清瓶中心飞旋的灰尘为止。灯的底座是圆形的,木制,有花纹,面积比灯罩要大上一圈,沿边沿对称地钻两个眼,将铁丝从一只眼穿从前,而后沿着底座的直径匍匐,再扎入另一个眼中,铁丝在手的牵引下像眼镜蛇一样摇晃着身子朝上舒展,两个端头一旦会合扭结在一起,灯座便功败垂成了。那时候从底座核心再钉透一根钉子,把半截红烛固定在钉子上。待到夜幕来临时,微微捧起灯罩,“嚓”地点燃蜡烛,敛声屏气地落下灯罩,你提着这盏灯就认为无穷景色了。
父亲给我做这盏灯总要花上良多功夫。就说做灯罩,他总要捡回五六个瓶子才干做成一个。不是把瓶子全炸碎了,就是瓶子平安无事地坚持原状,再不就是炸了,一看却是一只猪肉罐头瓶子,怎么擦都浑浊,只好弃了。
只管如斯,除夕夜父亲总能让我提上一盏满意如意的灯。没有月亮的除夕里,这盏灯就是月亮了。我怀揣着一盒火柴提着灯走东家串西家,每到一家都将灯吹灭,听人家夸几句这灯看着有多好,然后再称心如意地擦根火柴点燃灯去另一家。每每转回到家里时,蜡烛烧得只剩下一汪油了。
那时父亲会笑吟吟地问:“把那些光全折腾没了吧?”
“全给丢在路上了。”我说,“剩下最亮的光赶快提回家来了。”
“还真顾家啊。”父亲打趣着我去看那盏灯。那汪烛炬油上斜着一束蓬勃芳香的光,确实是亮丽之极。将逝世的光辉老是残暴醒目的。
过年要让家里里外外都是光亮。所以不仅我手中有灯,院子里也是有灯的。院子中的灯有高有低。至高无上的灯是红灯,它被挂在灯笼杆的顶端,灯笼穗长长的,风一吹,刷刷响。低处的灯是冰灯,冰灯放在窗台上,放在大门口的木墩上,冰灯能照亮它四周的一些风景,所以大年节夜藏猫猫要离冰灯远远的。无论是高出屋脊的红灯仍是安适地坐在低处的冰灯,都让人感到暖和。但不论它们如许动听,也不如父亲送给我的灯漂亮。
因为有了年,就觉得日子是有盼头的。而因为有了父亲,年也就显得绘声绘色;而假如又有了父亲送我的灯,年则妖娆迷人了。
年一过去后,新衣服就脱下来了,灯也收了,院子里黑漆漆的,那时候我就会望着窗外的雪花发怔,心想:本来一年之中只有几天好日子啊。人为了那几天充斥光明的好日子,就要整整辛劳一年。唉。
我一年年地长大了,父亲不再送灯给我,我已经不是那个提着灯串来串去的小孩子了。我开端在灯下想心事。但每逢除夕,院子里照例要在高处挂起红灯,在低处摆上冰灯。
然而父亲没能走到老年就去世了。父亲逝世确当年咱们不点灯。别人家的院子灯火光辉,我们家却黑压压的。我坐在暗处想:点灯的时候父亲还不回来,看来他是迷了路了。我多想提着父亲送我的灯到路上接他回来啊。爸爸,回家的路这么难找啊?
从此之后固然照例要过年,然而我再也没有接收灯的那跟福分了。
一进尾月,家里就忙年了。姐姐会来信叙述年忙到什么田地了,比方说被子拆洗完了,年干粮也蒸完了,各种吃食采买得差未几了,然后催我早点回家过节。所以,不管我身在西安、北京还是哈尔滨,总是关山迢递地冒着酷寒朝家奔,当然今年也不例外。
腊月廿六我赶回家中,晓得这个日子我会回去的。因为腊月廿七我们姐弟要请父亲回家过年。
我们就去看父亲了。给他献过烟和酒,又烧(捎)了些钱,已经成家破业的弟弟就叩头对父亲说:
“爸爸我有本人的家了,今年过年去儿子家吧,我家住在——”
弟弟把他家的住址门牌号反复了多少遍,怕他记不住。我又弥补说:“离综合商场很近。”父亲生前喜欢到综合商场买皮蛋来下酒,那处所想必他是不会忘的。
父亲的屋子上落着雪,周围都是雪,还有树,有时从树林深处传来鸟鸣。太阳极其晶莹。
我们一边号召着父亲回家过年一边分开墓地。由于母亲住在姐姐家,所以我们都到姐姐家来了。我们都爱好姐姐家的孩子小虎,他刚过周岁,已经会走路了,十分美丽。
一进门母亲就抱着小虎从里屋出来了。我点着小虎的脑门说:“把你姥爷领回来过年了。”
小虎乐了,他一乐大家也乐了。
当夜小虎哭个不休。该到睡觉的时刻了,他就是不睡。母亲关了灯,千般万般地哄,他却依然响亮地哭着。直到天亮时,他才稍稍诚实起来。
姐夫说:“可能咱爸跟到这儿来了,夜里稀罕小虎了。”
说得跟真事似的,我们都信了,经典语录。
父亲没有看过他的外孙,而他生前又是极端喜欢孩子的。我们从墓地回来,纷纭到了姐姐家,他怎么会途经女儿的家门而不入呢?而他一进门就看见了小虎,当然更舍不得离开了。
母亲决议把父亲送到弟弟家去。
早饭后,母亲穿着好后推起自行车,对父亲说:“孩子也稀奇过了,跟我到儿子家去过年吧。”
母亲哄孩子个别地说:“缓缓随着走,街上热烈,可别东看西看的,把你丢了,我可就无论了。”
我心想:这回母亲要把父亲丢了,必定是丢到街上的酒馆了。
母亲把父亲送走的当夜小虎果然睡了个平稳觉。第二天凌晨起来他把房子挨个走了一遍,咕噜着一双黑莹莹的眼睛东看西看的,好像在找什么,小虎是不是在想:姥爷到哪儿去了?
初三过后,父亲要被送回去了。我乐意请他回来,而永远不盼望送他回去。天那么冷,他又有风湿病,一个人朝回走会是什么样的心境呢?
正月十五到了。这天是我的诞辰。二十八年前,一个落雪的傍晚,我降临人间了。那时窗外还没有挂灯,天似亮非亮,似冥非冥,父亲便送我一乳名:迎灯。没想到我迎来了千盏万盏灯,却再也迎不来幼时父亲送给我的那盏灯了。
走在冷寂的大巷上,突然发明一个苍老的卖灯人。那灯是六角形的,用玻璃做成的,玻璃上还贴着“福”字。我立即想到了父亲,正月十五这一天,父亲的院子该有一盏灯的。
我买下了一盏灯。天将黑时,将它送到了父亲的墓地。“嚓”地划根火柴,周围的夜色就抖动了一下,父亲的房子在夜色中显得富丽醒目,悲凉动人。
这是我送给父亲的第一盏灯。
那灯守着他,虽灭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