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右脑 2014-05-10 13:11
最后这段路
文 / 宁子
该到那边去凑牌局了
半年,180天,4320个小时—医生给出的他性命的最后期限。
且是顶多。那些无奈用药物遏制的癌细胞已经侵犯了他身材的大局部。在我知道这个成果的两个小时后,他也知道了。我用那两个小时躲在无人处痛哭了一场。纵然早知道这离散是人生的必定,但真正到来时,还是无力。
他的主治医生说:“还是告诉他吧,病人有知情权,而且,他不像那种看不开的老人。”70岁,没错,他已经是老人了。可也不过70岁,我曾以为他能活到90岁或更长。
做他儿子这么多年,我更知道他不是那种看不开的白叟。这几年里,也老是会听到有人故去的新闻,他的老同事、老友人……他亦开过相似的玩笑—该到那边去凑牌局了。
这一次,被他说中了。只是,沉默了好半天,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启齿。
后来,他先说了。他说:“是吧?难怪人家说,一查出来就晚了。”
其实不必我说,他比谁都明确。
我闷声点拍板,“爸……”喊了一声,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事到临头,缄默是最好的表白。他却笑两声:“呵呵,也可以了,不是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都快71了。” 他像是喃喃自语,“不过,能活到80当然更好。”
“爸!”我又喊了一声。他的话令我太难过。
“没事啊。”他又说,“到那边持续,去年迈王还说他等着我,他算如愿了。”
医生刚巧进门,闻声他这句话,扑哧一声乐了:“老爷子,到了那边你先暴打老王一顿,没准儿是他念叨的。”
“嗯。”老头儿当真地允许着,“还是医生说的对,我上次博得老王俩月没翻身,他记仇呢……”
他在那里絮叨,我仰头和医生对视了一眼,感到到这个简直每天都见证着死亡的人也似微微湿了眼睛。他拍拍我的肩:“老爷子没事,生命真不在于是非,出色就好。”
这话给了我些许抚慰,让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到正题:“爸,手术咱不做了,不受那个罪了。医生开了药,咱们可以回家。”
他突然就沉默了,抬头想了好半天:“回家好,我这辈子身上没留过任何伤疤。小时候你奶奶看得紧,都没有磕绊过,要是拉上一刀,到了那边,你奶奶该疼爱了。”
我知道,他还是扫兴的。不做手术更恐怖,由于阐明已经来不迭了。但几分钟后他就把情感调剂过来了,拉一下我的手:“你别太难过,都有这一天,迟早你还能在那边见到我。走,咱回家商量磋商后面的事。”
疼痛来就来吧,反正我们无处可藏
那天晚上,妈做了一桌菜,开了他存了多年的茅台—我底本担忧的另一个问题是妈知道后会蒙受不了,她向来是没主心骨的,一辈子大事小事都依附爸。谁知爸进门撕开嗓子跟她说了实情后,她也只愣了那么几秒钟,然后说:“真让你说中了。”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也许活到这个年纪的他们已经开端频繁说到生死。
但妈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我还是看到了她拼努力气粉饰的疼痛,全部身体都是抽搐的,一直在抖,好半天洗不完一根小黄瓜。
掩上厨房的门,我从后面微微抱住了她。痛苦悲伤来就来吧,反正我们无处可藏。
妈就那样背对着我,在我怀里低低哭了一会儿。只有一小会儿,她安静得很快,推我一把:“别让你爸看到我们好受,那样他会更难熬难过。没事,他不还在呢嘛。”
我看着她,胖胖的妇人,素日里絮絮不休,常常被爸说成没头脑。有时说得太多,我也会顶她两句。她素来不恼,就讪讪地不吭声了。爸总说她很笨,她也默认—要这么多年后,我才清楚这不过是他们表白情感的方法,是他们相爱的方式。事到临头,她比谁都刚强。
她让我出去,手下爽利起来,一道道菜很快上桌。坦率说,妈的手艺很个别,爸以前老爱说有点像猪食。
“以后,可不用再吃这‘猪食’了。”现今,他还是这般说。“不过,不知道那边有没有茅台啊?”“有,都是假的。”妈戏谑一句,“你这点钱,也就能买起假的。”
“我儿子会给我送真的,我没钱,儿子有钱,以后你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他给我倒上一杯,“好好记住这滋味啊,以后别被骗了。”我溘然有种错觉,什么诊断、病患、半年的期限,都是假的。什么都不曾产生,他还是那个健康的老头儿,日子一如如今,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晚饭,讨伐妈的手艺,彼此拌嘴……
那一晚,我不知道爸和妈有没有睡着,又在说些什么。我几乎整夜不曾合眼,黑暗中,一动不动,等候刻骨的肉痛吞没过来,一波又一波。
缓缓,到极限。本来,痛苦是有极限的,就如生命有极限一样。然后,在天气微微泛起亮光时,我模模糊糊睡了从前。
也许只是为隐约这残酷的现在
妈喊醒我的时候,我嗅到油煎荷包蛋的香味。起来看看时光,居然已经九点多了。一如平常,他在阳台上侍弄满阳台的花草,捏着虫子喂那两只养了良久的画眉。
我没有打搅他,坐下来吃了一口,感觉太腻。
妈站在旁边说:“昨晚跟你爸商量了墓地的事。”
我的筷子“当啷”一声掉在桌上—怎么总是我,没长进地跟不上他们的镇静呢?
“怎么说,是想去公墓还是……”我大口把那只油腻的荷包蛋全体吃下,掩盖我的失态。
“不,我们商量好了,回老家,就在咱们家的那块坟地找个地方。不过你要先回去找找你舅舅,他懂风水,让他看好。”妈把牛奶递给我,“渐渐吃,别噎着。”
我点头:“也好,回去陪着爷爷奶奶吧,以后我也回去陪你们。”
“这就对了。”他拍拍手踱过来,“实在假如为了你日后看我们便利,去公墓也行,可是我想,你妈可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以后不回去,人家要说闲话的。”
是吗?我略感意外。他们不是那种会把往事絮叨给孩子听的父母,或者是我在成长的年月里一直左突右奔地停不下来,只知道爸和妈在统一个村庄,妈这边舅舅姨妈什么的亲戚众多,逢年过节回去一次,永远认不全,详情倒是不知。
“那是。”他坐下来,“我跟你说说……”
一说就是两小时,从曾经在清朝为官的外高祖父说起。他对我妈的家族史倒是门儿清。我顺着他的话开了句玩笑:“为了娶我妈,没少下功夫吧?”“良知知彼,百战百胜。”他自得地一笑,“谁晓得你妈是羊质虎皮,样样不会。”
“大户人家嘛,哪有什么都会的,哈哈哈……”
我们怎么……当他的生命开始以天以时来盘算的时候,一家人却前所未有地开起从不曾开过的玩笑来,在那些玩笑里将时光一点点拉回从前,一再地模糊了现在。
是,也许只是为含混这残暴的现在。我明白过来,他是想把最后的日子走好,妈是想让他把最后的日子走好,作为儿子,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这样呢?
爸和他们快要团聚了
周末便回了老家,带着舅舅去了那片老坟地。舅舅万分感叹:“这么多年,就想着什么时候他们能够回来多住一段,当初好,真是要回来了。”而后,嘤嘤地哭起来。
我没有劝他,走开去,走到祖父母的墓碑前站了一会。爸和他们快要团圆了。
舅舅比画着,观测了半天,定下了方位,同我讲,坟要先砌好,现在有专门的小建造队做这活,是有讲求的,铺底和打围都不能勾缝,否则下雨会进水……我只怔怔地听着。那只是一块4平方米左右的小处所,当前,爸跟妈都要住在那里,而我独一能做的就是居心把这块小地方建筑好,可认为他们遮挡风雨,也不外破费少少的钱。
“谁知道呢?”舅舅说,“再过上一些年,没准儿坟地都会给平了。”他叹气。我的心有些紧,吩咐舅舅:“以后见了爸,这话不提。”
回来跟他描写详情,告诉他舅舅选中的地方在爷爷奶奶和两个伯父的宅兆旁边。舅舅说,他在那个家里是最小的,还是让他们看着他吧。他摇头:“你这个舅舅,对你妈好,所以对我也好。”
而这,是我们能给予他的最后的好了吧?
他孩子气的一面凸现
因为他的状态,单位许可我不按时上班,全年的公休假也一起批给我。他倒觉得不用,劝我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毋庸太刻意。
我懂,但还是盘算好花更多的时间来陪他,并耐烦讯问他还有什么想做的。终于可以不再避讳地问出口,因为已没有悠扬的时间。
他并不推托,告知我,他想去趟台湾。不为别的,就是对那个地方好奇,他想去看看。另外,还想去趟哈尔滨,大伯家的堂哥在那里良多年,始终邀请他去,他也许可了很屡次,却勤得出发。
这些出行都很简略,只是我还是警惕地去征询了他的主治医生。得到容许后,报了旅行社,解释情形,支配了最近的一个旅行团。
以前很少和他一起游览,工作以后太繁忙,他和妈也就到邻近的地方跟旅行团转转。这是我和他们去得最远的地方。
他感到台湾的景致并不如设想中的好,但有好的地方:台湾人很有礼貌,人多,但不太乱,还有好的,就是台湾的酒,750克的金门高粱也不过两百多块钱,还有台湾茅台,价钱适中,并且必定没有假的。
去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时候,他动了一点气。他曾在北京当过几年兵,对故宫博物院很熟,赌气是因为他发明“台湾的博物馆里,好东西怎么能比咱们那里还多”。他孩子气的一面凸现,竟然去质问向导,弄得导游啼笑皆非。
购物时,他给妈挑了一条珊瑚项链。妈有些迟疑:“色彩太艳了吧?”“不艳。”他说,“年事大了,就要艳一点才难看。”然后,又挑了一条给我的妻子—儿子刚读小学,妻子要照料他,没有同来。
之后又买了各种食物,当然,是给我儿子的。( )他很坚定地不让我把他的事告诉孩子,因为孩子小。他说,还是不懂人事的年纪,别牵扯孩子了。
他是疼孙子的,记得他对我说过,幸好是男孩,不然,没准儿会逼我们再要一个—思维还是很传统的。这也是我觉得快慰的,谢谢上天,让他在这件事上没有遗憾。
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差别也许不大
回去后只休息了几天,便去了哈尔滨。他和堂哥已多年不见,对我们突然的来访,堂哥既惊喜,又有怀疑,暗里问了我好几回,我都瞒过去了—他不让我告诉他们。“等到人不在了再难受吧。”他说,“难受那么早也没用。”
他是真的看开了,不躲不逃,循序渐进地部署着最后的时间。
我们一家三口都搬到这边来,儿子很愉快,因为一直喜欢和他们住,因为可以随心所欲。
又在周末陪着他去看了看多少个以前的老共事,亦不说实情,只说无事晃荡。
大概两个月后,他自动提出来,让我带他去看看衣服。妻子在给他织毛衣,他很顽强,一辈子只穿手织的毛衣,要开衫,要V字领,挑了绛红色。
在商场,我试探地问他是要西装还是休闲装。他都摇头,背着手转来转去,后来说,想要套中山装,这么多年,他认为男人还是穿中山装派头、得体、慷慨。
却没有买到,后来去隆盛祥定做了一套,颜色是银灰色。量尺寸的时候,他自言自语:“真是瘦了。”
他瘦了许多,饭还吃得下,但肆虐的癌细胞在和他掠夺养分,他已经占不了优势。
之后一段时间,他每天晚上陪妈去一家老式的茶楼听戏。妈一辈子爱听戏,可是他一直不喜欢,嫌咿咿呀呀的?唆。
现在仍然不喜欢吧,可是听了一段日子,也能随着妈唱两句了,唱《失街亭》《空城计》,一板一眼,惹得儿子学他。
这样的时候,我就悄悄地看着。我知道,犹如我一样,他想把曾经没有做过的事补上。
那天晚上他对我说,其实这样挺好,早早就知道了,可以预备筹备。然后,他说起爷爷最后的那两年,身体不太好了,每天晚上都要穿整齐衣服才肯睡。“老话说,穿着好了走,到那边才有得穿,爷爷一直怕哪天忽然走了,衣衫不整。”
当然,我知道,他说的准备不仅是指衣服,名言警句,他做了所有他最后想起来的能做的事。我们去拍了整套的全家福。他去挑了墓碑的选材、碑文的字体,交代了走时要带的货色—他的腕表、两样证件、年青时的日记……还有一张他收藏多年连妈都未曾知道的照片—一个年轻女子的照片。那是他当兵时爱好过的女子。
我开了他一句玩笑:“带走了,不怕以后我妈去了她们打架?”他嘿嘿地笑:“不打不打,等你妈去了,我把她藏起来。”
他这么胸有成竹,如斯想来,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差异兴许不大。
照旧在和我彼此凝望
198天后的傍晚,他走了,走得清洁整洁,比医生预言的多活了18天。
“是赚的。”他说。
除了儿子,咱们都不哭。眼泪早已经透支。我只是悄悄地握着他冰凉的手,最后一次记住他实在的面容,心里存着一些温温暖感谢—固然天天都在行将失去他的苦楚中煎熬,但我仍是要感激对逝世亡的提前预知让我可以陪着他从容地走完别人生最后这段路;让这半年时间在我之后漫长的人生中无穷延伸;让我不懊悔、不胆怯、不回避这无常的人生,并深信在另一个世界,他仍旧在和我彼此凝望。